臧宓到家不久,徐氏即刻遣了人来唤她。

    挑开门上的竹帘,屋子里仍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徐氏坐在窗台前,拿银剪剥着一颗水仙花的球茎。见臧宓进来,脸上扬起笑,招手唤她过去。

    “咱们这一阵子噩运总算到了头。今日衙中遣了人来,知会你哥哥明日回去当值。说是那无赖认错了人,诬告了钧哥儿。”

    徐氏说着,忍不住捂住胸口,眼皮快速眨动着,将快要溢出的眼泪眨回去:“我就说他向来老实规矩,怎会做下那等事!”

    臧宓闻言,抿口不语,只敛眸坐在徐氏侧畔,与她一道修剪枯萎的花枝。

    “钧哥儿的事既是无妄之灾,你那婚事自然是不该作数的。这一回,便是叫你爹撕破脸皮,也要与李郡守抗辩到底。他是宜城的父母官不假,可你与三郎本有婚约,怎能算是十七父母不婚配呢?等明日回徐家,问过你舅舅舅母的意思……”

    徐氏说起臧宓的婚事,不由气苦,向来温温软软的一个人,语气竟是难得的恼怒和严厉。

    臧宓面色平静地打断她,问道:“回徐家做什么?娘你不要再为我的婚事费神。我不会嫁给徐闻。”

    臧宓从前总称徐闻为三郎,这一回却直呼其名,语气里不复那些满心期许的小女儿心态,徐氏一听便皱了眉。

    “三郎君子端方,又少年有为。他虽不是长子,但将来造化必然不小,听闻在京中颇得一些名师赏识。咱们两家知根知底,又是亲上加亲,你嫁给谁阿娘都不放心,唯独三郎,有打小儿的情谊在,他总要善待你,总好过在外人家中受磋磨呢。”

    “可徐家看重声名,又是大族,人多嘴杂,一点小事便能引起轩然大波。你忘了当日舅舅还想与臧家断绝关系?”

    臧宓撒娇地倚在母亲肩头,恳求道:“我不想嫁人。等将来攒够钱,另买一处小房子,也不与臧钧他们住一起……”

    这是臧宓的真心话,徐氏一听却有些生了气,将手中的水仙球扔在桌上,恼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呢?三郎才从京都回来就登了咱们家的门。他若没那个心也就罢了,他既有心,你又不是黄花闺女,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这话说得太重,臧宓只觉心中一刺。

    徐氏也自知失言,声气弱了些,描补道:“你可知他那样的儿郎,肯为你做到这个份上,这世间能有几人呢?”

    臧宓先还以为在巷口看到徐闻的马车只是眼花,此时才确认徐闻当真来过臧家。只是未曾等着见她一面,便又回了徐家。

    也是,任谁见到那样的一幕,只怕都会出离愤怒。臧宓自己都没脸面再见他。他那样的松风君子,合该找个品貌般配的好姑娘。再纠缠到一起,将来也只会做一对怨偶罢了。

    只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徐氏怎么可能将这样的乘龙快婿拱手相让呢?

    她数落臧宓道:“女子这一生,便如菜籽一般。撒在肥沃的土壤里,便能顺遂美满。若生根在贫瘠的泥土里,日子就要过得如黄连水那样苦。你而今跟着父母兄弟尚且不晓得世道艰难,外头多少女子羡慕你,你还不知珍惜……”

    她教训起人来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臧宓坐了一时,便借口身子疲乏,躲回自己的小院里。

    徐氏为她的将来操心得有些魔怔了。臧宓原本打算,将来等攒够钱,自己买一户小院子,自己梳了头立个女户。这个想法一说出来,立即激怒了徐氏。只怕哪日她当真要那么做,能把徐氏逼疯了。

    徐氏的态度令臧宓有些头疼。她并不在意这一生是不是时时吃上山珍海味,能不能过着绮罗满身,呼奴唤婢的日子。可这就是徐氏对她全部的期许了。

    次日,因徐家老太太身体有恙,徐氏带着臧宓登门看望。

    她身体尚未好,气色不佳,脸色仍蜡黄。这样病病歪歪的模样,又是去探外祖母的病,臧宓身为女儿,哪怕再不想登徐家的门,又怎能不照顾在侧,一同前往呢?

    从前臧家母女登门,虽不及贵客,但与府中上下相处十分融洽。可这一回,徐氏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萧氏借口侍疾,只待在婆母院子里。直到母女两个进了老太太的院子,坐在茶水间等了许久,萧氏才着丫鬟来将二人请进间壁的小花厅。

    “春时寒热交替,最难将息。你身子病病歪歪的,又哪里用你亲自跑来一趟。”

    萧氏喝着茶,面色有几分疲惫。

    徐氏用帕子捂住嘴,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笑道:“我自幼没了姨娘,也是母亲一手带大。她身体有恙,我心里自然担忧的。”

    二人闲话一阵,徐氏终于将话题扯到了徐闻身上:“三郎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他年节下尚且在京中未归呢,这个时节又没甚大事。”

    萧氏笑道:“这孩子出息,在年前的射策考试中取高第,如今将往虞县任县令。这一回只是顺道在家中歇两天,隔两日便要出发去虞县。”

    县令虽只是七品官,但徐闻尚未满十七,这般年纪,将将入仕便得了这样的实职,前途自然无可限量。

    听萧氏如此说,徐氏心头更热络了几分。只是脸上的笑尚未漾开,萧氏随即却泼了一盆凉水下来。

    “我从前总怕他过早晓事,沉湎于女色,身边一概不许丫头伺候。这回去虞城,倒是可以安排两个通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徐氏面上的笑僵硬了一下,随即有些讪讪地望臧宓一眼:“阿宓精擅厨艺,针黹女红样样不在话下……”

    臧宓本坐在靠着外墙的花窗底下,此时听徐氏语气卑微,像卖弄货郎架上滞销的玩意儿般将她推出去,心中郁着一口气,忙起身道:“娘,我想去看看外祖母。”

    “婆母好容易才睡下,你进去瞧,又闹得她不安生。不若吃过午饭,等老太太醒了,想要见人时你再看看?”

    萧氏放了茶碗,脸上虽笑着,话头怎么听却怎么有些膈应人。

    臧宓自知她母亲总念着徐闻,无疑是自取其辱。而今徐闻前程锦绣,舅母更看不上她,哪怕她曾再喜欢徐闻,都不可能放下自尊,一辈子看人脸色,仰人鼻息地苟活在这个处处透着鄙夷的家里。

    “我父亲也卧病在床,需要人熬药煮饭。今日既时间不凑巧,只得下回再来瞧外祖母她老人家了。”

    她从前未曾有过当面被人下面子的时候,这一时心里怨徐氏总想不开,人家分明瞧不上她,却看不清眼色,拼命推着她往上凑。

    话说到这个份上,眼见臧宓当先出了门,徐氏心里气得发苦,只得拖着病躯,一边咳,一边往外走。

    臧宓走出几十步,心中气也渐渐消了,隐约听见徐氏的咳嗽声,心下又不忍,顿住脚,等在前头一处月季花架下。

    不妨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听着像是徐闻。臧宓此时不想见他,忙闪身躲在林木葱郁处。

    那头徐二郎与徐三郎两兄弟联袂而来,因未料到臧宓就在附近,二人谈话也无顾忌。

    “臧姑父教子不严,又妄图以美色迷惑李郡守,这才酿下祸事,倒害得你清白声名受了牵累。再想不到他家家风如此不正,姑母哪还有脸求母亲让你娶她?”

    徐闻只冷笑一声,“女人家那些心思我素来懒得猜。不过是贪慕徐家的钱财和权势。她既然求,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又怎能拒绝呢?”

    徐二郎急道:“你既晓得她母女的盘算,又怎么偏要去背那绿头龟的名声?”

    “不过是个妾,就如放在案头的花觚梅瓶。将来一辈子锁在后院,也全了当初的婚约……”

    兄弟俩走远,臧宓仍蹲在花丛中,咬着手指,眼眶发红,却忍着没落一滴泪。

    徐闻恨她,她却不恨他。不过是有缘无分的人,因了一场风雨,他仍高高在枝头,而她已零落在尘泥。

    这日回了臧府,臧宓再未出门,日日在房中做针线。徐氏起先以为她开了窍,是为徐闻裁新衣,做新鞋。可待察觉那衣裳鞋袜都比徐闻所穿大出许多,脸色立时沉了下去。

    偏巧,这日刘镇果真遣了媒人上门来提亲。

    那样破落的人家,又是声名狼藉之辈,徐氏险些没背过气去。当即拿了剪子,抢过臧宓针线篓里才做好的新衣,两下将那衣裳剪得稀烂。

    “他当初放你回来,这是大恩,你父亲哥哥自会重谢他。若你对他动了心思,除非我断气,否则往后就别认我这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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