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宓为做刘镇的衣裳鞋袜,颇费了些心思。衣领袖口都是亲手熬的浆糊浆过,又用熨斗熨平。一针一线都缝得一丝不苟,满腔报恩的心意全蕴在上头。
此时被徐氏剪得稀烂,她脑子里有些发懵。想要生气,可徐氏是一心为顾她的亲娘,再大的怒气也不当对着徐氏发作。
因此只极力平稳了心绪,心平气和对徐氏道:“母亲以为当初告臧钧的那户人家当真是认错了人吗?刘镇于我们臧家有大恩,我不过为他做身衣裳做双鞋,这样浅薄的情意,母亲又何必恼怒呢?”
徐氏一怔,却并未被臧宓的话劝服,反而恼羞成怒道:“你道是官府在咱们面前胡说八道?钧哥儿好容易洗清污名,你却胳膊肘向外拐,着意将屎盆子扣在他头上!我倒要听听,他对你是有什么样的大恩?那户人家又是怎样不是认错了人!”
刘镇曾为臧宓在揽月居杀过人,这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的。哪怕亲如母女父子,此事臧宓决计不肯对第三人说起。徐氏是她母亲,却对刘镇印象不佳,谁又敢保证她一旦知悉此事,能够守口如瓶呢?
若是没良心的,拿着这事去李郡守面前揭发他,邀宠贪功,后果可想而知。从前的臧宓心思简单,可如今她难免不多思虑几分。
“刘镇说他找过那家人……”臧宓只避重就轻,说起臧钧那事。
徐氏听她提刘镇的名字,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不悦打断道:“刘镇说,刘镇说,他说什么你都信!偏不信你哥哥你娘亲!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话说到此,又突然醒悟过来,眼神冷厉地瞧臧宓一眼,沉声问她道:“你有没有被他睡过了?!”
这样难堪的话题,臧宓垂下头去。也许是羞耻,也许是难堪,她耳根有些红,嗫嚅了两下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否认的字。
她这番模样,徐氏一瞧,哪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一阵阵发黑,紧着喉咙,逼问臧宓:“是他强迫你的?”
臧宓摇了摇头。
徐氏气得狠了,一巴掌扇在臧宓脸上。洁白秀致的面颊上立时留下几根红印子。
“他未曾逼迫你,你如何就猪油蒙了心,要做这样自轻自贱的事?怪不得他那样的破落户,也敢大摇大摆上臧家来提亲!”
徐氏说着,掩面痛哭,又怕被家中的丫头婆子听了去,并不敢哭得大声,不住数落着臧宓脑子不灵清,竟肯让那样一个贱胚占便宜。
又道:“你以为他待你有几分真心?不过是觊觎咱们家的权势富贵,贪图钱财,妄想拿捏住你,傍上臧家罢了!他哪朝有了钱,第一个就要纳十个八个妾,那时你人老珠黄,就要被那没良心的一脚踹开,你不过白白做他的垫脚石!”
“怪道肯将你主动放回来,打的却是这样的主意!强拧的瓜不甜,叫你心甘情愿地上钩,将来才好给他做牛做马,给那贱种生儿育女,伺候他一家老小呢!”
为打消臧宓的妄念,徐氏的话说得极其难听。简直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镇的居心,自以为走过的桥比臧宓走过的路都多,看人没有个不准的。
可恨这些年如珠如宝的女儿被那样的家伙诓骗,眼睁睁看着她蒙着头往火坑里跳,好好的金窝银窝偏不去,非要入刘镇那虎狼窝。
徐氏从未曾见过刘镇,却矢口断定刘镇便是那样的人,嘴里将他践踏得一文不名。而她这头看不上刘镇破落,连揣测的理由都与徐闻揣测臧家一模一样。
臧宓缄口,不再与她辩驳,起身收拾了案桌上的碎布针线,返身进内室,关上门扑在锦褥中,泪流满面。
没有人知道她曾在醉贤楼受过什么样的罪。每夜一闭上眼,脑海里净是那些卑鄙龌龊的画面。那些无助、绝望令人窒息,日复一日沉浸在恐惧和厌恶里。她甚至厌弃她自己。
臧钧的危机就这样轻飘飘地解开了,可她心头被撕开的血淋漓的口子,只是她的耻辱罢了。没有人看得起她,就连她自己也活得卑微而小心翼翼。
她从不后悔那夜与刘镇之间所发生的事。至少在无数个漫长而绝望的日夜里,想着与他的点点滴滴,能够扫去占据在她心底的阴霾。
她甚至有些想念他。想念他明亮的眼,想念他性感的唇,想念他爽朗的笑,想念他将她疼宠进骨子里。只是徐氏所顾忌的,自是人之常情,臧宓从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个例外。
世间男儿薄幸,她怕他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假装。怕心中臆想的美好终究敌不过现实,怕有朝一日他厌弃了她,也离她而去。
便这样结束,再不见面,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徐氏的步步紧逼叫人厌烦。偌大一个臧家,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仿佛她不嫁人就是世间最人神共愤的罪恶。而至于嫁去徐家之后,她能锦衣玉食就是最大的幸福,做一头被人厌弃的猪就是她这辈子所能得的最好的福报了。
臧家婉拒了刘镇的提亲。
听到送饭来的小丫头眉飞色舞地讲起她母亲如何大显神威,将刘镇怼得哑口无言,带着自己的五两银子,和媒婆灰溜溜地滚出臧家时,臧宓心中十分难受。
刘镇家徒四壁,平日连一身新衣裳都舍不得做,能凑出五两银子来,想来已是不易。
乡下人家娶妻,五两银子的彩礼算不得低。可偏偏他想娶的人是她。这个辰光,只怕徐闻一两银子的彩礼都不出,她母亲也乐意颠颠地将她送过去。可刘镇,他便是将他的命奉送,在徐氏眼里,那又值个什么呢?
臧宓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为了一己之私,将他拖下水,利用完他,而后弃之不顾。想熬尽他的热情,而后安稳地躲在某个角落里。
她比徐氏的势利,比臧钧的懦弱,比徐闻的倨傲,又好到了哪里?
她总害怕将来被刘镇所弃,尽一切可能地保全自己。可若刘镇是一片真心呢?真心就该这样被辜负么?他暗自喜欢她是一回事。可她主动招惹了他,没得将人这样当猴耍的。
案桌上,碗碟瓷器精致,四菜一汤,三荤两素。有她素爱吃的梅菜扣肉,鱼脍,烤羊羔肉和什锦三鲜,莼菜汤。
这寻常的一餐,及得上刘镇十天半个月的花费。
可臧宓动了动筷子,只觉索然无味。
“他走了多久了?”
小丫头摆好饭,这才察觉臧宓神色落寞,并不为赶走刘镇那样不自量力的提亲之人而高兴。
“约莫一炷香……或是还要久一些。”她犹犹豫豫,隐约觉得自己似闯了祸,不敢再说下去。
臧宓放下筷子,起身快步到门边,穿上鞋,提了裙子跑出去。
陈妈和几个下人正围坐在后厨外一张桌子边收拾清理,见臧宓疾步跑出来,面面相觑。
“小娘子要去哪里?”陈妈忍不住多嘴问她。
臧宓没答她,径直开了后门,抓着一旁石臼中从刘镇家中拿的伞,一路跑了出去。
刘镇未曾与她一同在附近的巷道中走过,臧宓沿着曲折的巷道,一直跑到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上。
周遭铺面里仍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有人许久不曾见她,纷纷诧异望来。
只是臧宓未再在意那些目光,沿着街市,一路往前。
平静的街面,来来往往的人,只是哪一个都不是他。
一直走到上回与他分别的巷口,臧宓探头往里看,里头空空荡荡。目之所及,哪里还有刘镇的影子呢?
她蹲在巷口,抱着伞,将脸埋在臂弯里,心头忍不住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她与刘镇之间相连的那根脆弱的线,就这样断了吧?
这是她事先所期许的。只是当这一刻来临之时,她仍旧不舍。原以为对他的情浅淡得不值一提,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那个名字如蛊,早悄悄种在心头,发了荏弱的芽。
“阿宓?”
当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所有负面的情绪戛然而止。一线微弱的喜悦从心底升起,臧宓抬头,仰望着身前高大魁伟的人,一双清凌凌的眼眸里,不自禁漾起喜悦的笑意。
“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
分明不过是很寻常的话,说出口,却无端充满了缠绵的暧昧之感。
空气中忽而升起灼|热的气息,令人坐立不安。
刘镇并未与她提起在臧家受辱之事。只从怀中摸出一只大大的桑叶包来,一层一层打开,里头全是黑得发紫的桑葚。
“这时节乡下的桑葚熟了,吃着酸酸甜甜,很是可口。我昨日摘了许多,特意给你带了几颗。”
宜城周边许多人家养蚕抽丝,家家户户都种桑树。只是如今时节还早,街市上卖的都还发红发酸。刘镇手中这一包,却是每一颗都熟透了的。想必是走了许多路,察看过许多桑树,才攒了这一小包,巴巴地走这许久的路,带来给她尝。
臧宓拈起一颗,放进嘴里。新鲜的汁液爆开,将嘴染成了紫色。
刘镇单手捧着那包桑葚,一面看她取食,一面抬起另一只手,将她鬓边的发丝别去耳后。
忽而他蹙起眉,一瞬不瞬凝望着她秀致洁白的面孔。那上头残留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显然挨了打。
粗糙的指腹轻触她脸颊上的红印,臧宓偏头躲开,有些懊恼离开时匆忙,未上些脂粉遮掩住。
“是谁打的?”刘镇眸色深沉,蕴着怒意,显然不想就此轻易放过那人。
臧宓轻叹一声,无奈道:“我娘打的,你又要去揍她?”
刘镇沉默一时,反手将臧宓拥进怀中,隐忍道:“因我身份微贱,人人都可践踏于你。从前之事都可既往不咎,但从此往后,谁碰你一根毫毛,哪怕那人是你娘,我也要撅了她的手。”
又道:“从前,我不愿以那纸强令的婚约,将你绑缚在我身边。但往后,我不会再放手了,阿宓,你可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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