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菱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泪水盈眶,前尘往事的痛苦回忆一股脑儿沉沉压在幼小的心灵上,一时间,害怕、伤心、困惑种种情绪攫取了她小小的脑袋。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而已。
步枕吟看得揪心,越发无比憎恶地上那团已成血水的东西,最终按捺下了想狠狠鞭尸一顿的冲动。
宋照比宋菱更早想起了一切,他的神情平静而显得释然,或许在记起那些痛苦往事的瞬间他也曾像宋菱一般害怕、惊惧,但又很快接受了这一切。
他走到阿春和宋菱面前,轻轻给妹妹拭去脸上泪痕,“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宋菱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点了点头。
宋照眼角弯弯,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他左手拉着阿春,右手牵上宋菱,“那我们走吧,和阿春一起去找娘亲团聚,娘亲一定一直在等着我们。”
宋菱先是愣了一下,看了哥哥一会儿,然后好像明白过来什么,懂事地给自己抹抹眼泪。
“我知道了,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想娘亲了,好想好想再见到她。”
忽然,宋照转过头,目光看了过来。
然后他牵着宋菱慢慢站起身,两人弯腰,给步枕吟鞠了个躬,面上噙着已经释怀的笑意。
“宗主,我和阿菱要走了,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的照顾。”
他一边说,魂魄便变得更淡一点。
步枕吟心下颤动,眼眶发红。
一时之间,过去和宋照宋菱,还有萧思寻他们四人在雾雨山溪的种种往事如走马观灯,历历在目。
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郁堵滞涩,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想说对不起,是她没有保护好他们兄妹。
如果如果她能再
宋照却仿佛看穿步枕吟心中所想,趁着魂魄还没有完全消失,几乎没有犹豫地跑过来,一头扑进了她怀中,脸上飞起一点可爱的红晕。
这还是宋照第一次主动地抱抱她,明明是个那么腼腆内敛的孩子。
宋照的声音像一只轻悠悠即将吹散的蒲公英:“宗主,请你不要那么想,我们会伤心的。”
错的从始至终只有爹爹而已,他一直都知道。
他们的生命只有一年的时间,但是这短短一年中,在雾雨山溪也好,远游路上也好,他和妹妹过得很快乐。
那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也不敢想象的。
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是啊。”宋菱也扑了上来,半透明的小魂魄扒着步枕吟的腿。
片刻后她掉了个头,转向萧思寻,眼巴巴地盯着他受伤的手,眸子里充满愧疚:“萧哥哥,你……你的手还疼吗?”
萧思寻摇摇头。
宋菱却飘到他身旁,见她似乎有话要说,萧思寻半蹲下来,宋菱努力踮起脚凑到他耳畔,轻轻说:“萧哥哥,对不起,其实那个时候我知道她不是娘亲……”
“那个时候,我想起爹爹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她想起爹爹对她和哥哥很冷漠,还囚禁了许多人,唯独没有想起自己的死亡。
“爹爹是坏人,坏人要受到惩罚……”
“所以你和宗主能原谅我吗?”
说完后,宋菱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萧思寻什么也没说,于是她更紧张了。
就在她垂头丧气地准备飘走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犹豫着在空中顿了两秒,然后慢慢落下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动作透露出一丝不熟练的僵硬。
“去吧,宋照和阿春在等你。”说罢,萧思寻快速收回手,冲她扬了扬下巴。
宋菱眼神一亮,终于没有遗憾地笑着飞奔向那两人。
步枕吟站到萧思寻身旁,却没有多问。
“宋菱说希望你能原谅她。”
步枕吟看向那三人,眼角似有泪光一闪而过,她使劲眨了眨那点光亮便消失了,毫不犹豫道:“那是当然,不管是什么事。”
但她没注意到,那点泪光没有消失,被清凉的夜风一吹,轻轻飘落到了萧思寻的手背上。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受伤的那只手背上,似乎也落进了他的心底。
萧思寻垂下眼睫,盯着那颗泪珠看了好一会儿,喃喃:原来她也会哭么。手腕一转,用了灵力,将那颗泪珠捏在指尖,慢慢摩挲着。
见步枕吟有些疑惑地看过来,他手指飞快一动,毫不留情地将那颗泪珠捏得粉碎。
火势渐小,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
“宗主,你说的带我们回去的话还算不算数呀?”三人魂魄消散的最后一刻,那道熟悉的小小的身影冲步枕吟撅了噘嘴,撒娇一般:“不要把我和哥哥的身体留在这里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我喜欢我喜欢我们大家住在一起的地方”
“好。”
步枕吟鼻梁酸胀,冲那道淡得融入夜色里的小小的魂魄用力地点点头。
“我带你们回去。”
这时,两个少女醒了过来,被眼前紧紧围着的一群仆从丫鬟吓得失声尖叫。
这些人是从火中逃出来的,跟着人群跑到了空旷的前庭院落,不知为何,他们乖巧地站成一排,围在步枕吟身后。
步枕吟瞧出这些人没有攻击她的意思,反而目光中隐隐含着某种渴望和期待。
其中一个仆从开了口,恳求道:“仙人大人,我们都看到了,您不是普通人您能帮帮我们么”
另一个眼中有泪光闪烁,接话道:“是啊,仙人大人,我们不想再这样活着了,我们知道我们的身体不对劲,每日每夜痛不欲生,可我们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要、只要想起来,就可以得到解脱,求求您施个法术帮我们解脱。”
“求求您,帮帮我们!”
那些仆从丫鬟纷纷出声,眼含热泪。
步枕吟微微颔首,不多言,指尖聚起灵力,依次轻轻点过那些人的额头,沉声吐出一句。
“醒来。”
额间一抹金光闪过,他们神情恍惚了一瞬,接着似是想起了所有的事,想起了自己的死亡。
怨念骤起,却又终于感到解脱。
“虽然不能亲手杀了那两个罪魁祸首,但是他们死在大人手里,也算大人为我们这些无辜受害者报了仇。多谢仙人大人,您的恩德我们没齿难忘。今世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当牛做马再相报。”
他们慢慢平静下来,万分感谢地对步枕吟躬身行了一个礼,随着话音落下,那些魂魄化为透明的一缕烟气,消失在空气里。
忽而,一抹亮光穿透云层洒了下来。
步枕吟抬起头,才发觉天亮了,曙光乍现,东方泛起鱼肚白,烧了一整夜的宋府大火也渐将熄尽。
步枕吟催动灵力,将两具小小的尸体烧成灰烬,找出两个瓷罐装进里面,收入怀中。
最后离开宋府之际,她回头扫了一眼已变成焦黑一片的废墟,隐约间好像瞧见满院明亮的天光之下,一大两小三道身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目光一晃,便再也看不见了。
锁魂入身,从此便忘却身死往事。
可倘若记起身死一刻,幻梦湮灭,昔日种种爱恨纠葛,终究归于一抔黄土。
一切起于一根无甚特殊的玉簪,终于一场烧尽一切的大火。
宋方卿爱得偏执,几近疯狂,仿佛一只燃烧生命扑向烛火的绝望飞蛾。
然而两个纯真无邪的孩子以及那些无辜的人又做错了什么。
这算什么。
步枕吟收回结界,头也不回地踏出宋府大门。
就算知道背后故事又如何,宋方卿这个人,她终究无法谅解。
而在这个故事中,除去宋方卿,身在其中的赵暮芊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她知道宋方卿和宋照宋菱之间的那些冷漠和隔阂吗。
不过这些问题也随着所有人的离去和故事落幕而无从得知。
夜幕过去,朝阳初升,南山城的街道开始忙碌热闹起来。
一个担着油桶的卖油郎路过宋府门前,却是大叫一声,慌张着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油桶打翻,里面的香油泼了一地。
只见宋府门口放着一排尸体,都用鲜花绿草盖住了身体,从露出的手腕等部分可以看出有的皮肤焦黑,有的已经腐烂。
在那些鲜花绿草上,每个都放着一小块木牌。
卖油郎大着胆子走上前,他没上过学,字认的不多,但赵钱孙李这些简单姓氏还是认得几个。
这些木牌上大概写的是每具尸体的名字。
赵什么、王什么丰、李长什么他一个一个看过去,看到某个名字时,浑身猛地一震。
他忘了什么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是这个邻里小姑娘不厌其烦地一笔一划教会他写自己的名字,也教会他她的名字怎么写。
卖油郎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连地上的油桶也不要了,一边狂奔一边嘴里大喊着:“周老三,你家、你家妮儿找到了!”
家里有失踪亲人的城民听闻消息匆忙赶来,霎时间,铺天盖地的恸哭声响成一片,哀泣不绝。
从烧得漆黑的门上,人们发现了刻着宋方卿和艳鬼恶行的数排字痕,一时愤怒至极的人们冲进已经变成废墟的宋府大宅,狠狠踩踏每片砖石片瓦,哭嚎着发泄内心的绝望和怒火。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悲啼祈求,他们的亲人却不会再回来。
按照习俗,死者终是要入土为安。
南山城为死者举丧设灵,一连半月全城缟素,白色的纸钱飘满了街道和树枝,凄凄冷冷,悲凉不已。
本地的尚可相认,而那些尸体中有些是漂泊到此的异乡人,孤孤单单,家乡远在万里之遥。
但,好歹有姓有名。
城民好心为他们立了碑,刻上姓名,若是以后亲人来寻人,至少不是荒郊野外一缕不知姓甚名谁的孤魂野鬼。
悲痛过后,人们不禁好奇是哪个仙人菩萨为他们伏恶除害,做下此等善事还不留名。
彼时步枕吟和萧思寻正坐着马车,一路赶往云梦乡。
要是知道自己被看成什么救苦度厄的仙人菩萨,她大概挺无语。
步枕吟有着比较清醒的自我认知,
她就想快点拉满男主好感度,保住小命,然后找个一亩三分地去种大头菜,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毕竟现实世界里的前半生过得委实有点苦,既然有机会重活一世,她想试着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晨兴埋荒秽,带月荷锄归。
岂不妙哉。
不过话是这样说,她心中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等遇到了师微冥,得想办法跟他打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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