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全是苦涩的药气,窗子紧紧关着,尽管点了许多灯火,仆从如云,但气氛仍旧沉闷,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本是定南王府里最宽敞明亮的一间屋子,由定南王温庭玉亲自为院子题名为“朝暮居”。

    王府里每收到了什么新奇玩意,都会先送来这间屋子让人挑选,因此屋里的摆设皆是天南地北搜罗来的珍宝,极显富贵豪奢。

    然而现如今朝暮居却成了府里最安静的地方,婢女们端着一碗碗中药进进出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生怕惊扰里面沉睡的定南王妃。

    如今京城已无人不知,定南王妃元妙仪,逢年岁正好之际,却困于病榻,终日与药为伍。

    婢女锦瑟将院子里枯败的花枝都剪掉,拢在怀里打算丢弃,刚出院门就撞见独自走来的温庭玉。

    她屈膝行礼,低声道:“夫人还在睡呢。”

    温庭玉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停在她怀里的枯枝上。

    锦瑟解释,“入秋了,这些留在院子里不好看,奴婢收拾一下。”

    温庭玉沉默须臾,淡声吩咐:“让人把院子里的花草都换成应季的。”

    锦瑟应是,抬头时看见温庭玉挥手屏退了婢女们,自己独自进了屋子。

    婢女们乖巧而迅速的退开,在时朝暮居里安静无声,离去后越发空荡寂寥。

    锦瑟孤零零站在原地发了会呆,心内酸涩,随后抱紧怀里的枯枝转身离开。

    温庭玉慢慢走到里间,层层纱幔后隐约有一人影,安静的躺在那里,像是无忧无虑睡得香甜。

    温庭玉静静看了一会,这才轻轻拉开纱幔。

    没了遮挡,床榻上女子的脸便露了出来,却是一脸病容,皮肤苍白没有丝毫血色,面颊消瘦,眉头在梦中也忍不住蹙着。

    温庭玉手指在她眉心上方停着,却犹豫着没触碰。

    床榻上的人似有所觉,睫毛扇动,半睁开了眼。

    “夫君,”她声音细弱无力,几乎是气音,呢喃道:“你回来啦。”

    “嗯。”温庭玉手指顺势落在她额前,将碎发拂去一边,“吵醒你了?”

    元妙仪小声道:“没有,刚好想见你。”

    温庭玉指尖轻柔的在她眉梢划过,温柔道:“这么黏人啊,看来我得时时刻刻陪着你才好。”

    元妙仪抿唇笑了一下,她想说点什么,十分想要和温庭玉说会话,但是她的喉咙刺疼,那是喝药太多伤了嗓子的结果,让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只能安静的看着。

    温庭玉似乎看出了什么,俯下身与元妙仪面挨着面,轻声道:“观星台说今年冬日有雪,你好了我带你看好不好?”

    元妙仪眨眼,这是她嗓子伤了后和温庭玉的小默契,不必说话,眨眨眼睛是同意的意思。

    温庭玉于是伸出小指与元妙仪的碰了碰。

    外面秋风飒飒的吹,屋里却慢慢升腾起温馨的暖意。温庭玉靠在床边,轻声给他的妻子讲街上的趣闻,讲院子里的果树,讲即将到来的冬雪。

    元妙仪安静的听着,气息渐渐绵长,在温庭玉怀里陷入昏睡。

    温庭玉声音渐小,之后无声的看着她的睡颜,眉眼间终是显出痛苦。

    日子慢悠悠的过,朝暮居树上的柿子和梨都被摘完,落叶每天都要铺满院子,扫干净又重新落下,如此往复,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落尽,树枝光秃秃的伸展着。

    院子里各式各样的菊被换走,品种繁多的梅挤满朝暮居,冬日来了。

    送药的婢女不再频繁出入,面上的表情却一日比一日哀愁,无声对视间尽是悲切。

    她们心知肚明,却不敢提一句相关。

    第一位大夫摇头暗示的时候,温庭玉发了好大的火,书房一片狼藉,府中人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收拾时大气都不敢出。

    后来连御医都无奈摇头,温庭玉似乎已经接受,仍旧那副温和的模样,冷静理智。

    只是他身形越发瘦削,几乎不再离开朝暮居,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元妙仪,清醒时就说话给她听,昏睡时就安静的坐在一旁等待。

    偶尔,他也会待在院子里的果树下,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除却在元妙仪面前,他愈加沉默,几乎丧失了开口的欲/望。

    元妙仪不知道这些,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清醒的时候,也是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对她来说唯一好些的事情,就是不再频频喝药后,能说些话了。

    失而复得的嗓音,元妙仪十分珍惜,急切地分享一切事情。

    有时候她拉着温庭玉的手,讲曾揪掉过老御史的胡子,她忽然觉得那是疼的,要温庭玉代她去给人道个歉。

    有时候又以为自己闯了祸躲在这里,她的父皇母后气得让人拽着她,元妙仪怕挨打,要温庭玉一定藏好自己。

    有时候还以为自己曾在国子监上学,要温庭玉帮忙告个病假,省的老夫子又要念叨她逃学。

    ……

    偶尔锦瑟会在一旁听着,欲言又止,眼睛酸涩的厉害。

    公主惦念着的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老夫子早已不在人世,御史已经换了新的官员接替,不敢硬着头皮弹劾她。

    连最疼爱她的帝后也早已离世。

    但是温庭玉面上却无丝毫异色,一手为元妙仪理了理鬓发,一边温柔应好。

    她的记忆散乱无序,却始终记得温庭玉是她的夫君,是她可以亲近依赖的人。

    得了应答,元妙仪便安心的闭上眼,眉头舒展着,呼吸慢慢平缓。

    她又睡着了。

    温庭玉怔怔看着,小心翼翼去勾着她小指,像是某种无声的请求。

    锦瑟目睹这一切,忍着泪退到外面,看温庭玉就那么拉着元妙仪的手待了一天。

    夜深的时候,元妙仪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整个人痛苦的抽搐。

    温庭玉一直醒着,当即抱着她半直起身子,让人靠在自己怀里,一手为她顺气。

    元妙仪紧紧抓着他的衣衫,软绵绵靠在他怀里,浑身发抖,断续发出咳声,一声挨着一声,听着就让人喘不上气。

    温庭玉抱着她,身体越来越僵硬,一开口嗓子沙哑的厉害,“妙妙,不要急,不要急。”

    “我陪着你,慢慢来……”

    他不断地引导着,片刻不敢停下,既不敢太大声,但又怕声音小了元妙仪就听不到,又一次体会到“束手无策”的滋味,苦涩难熬。

    元妙仪在窒息中闷咳了许久,回过神来发觉眼前朦胧一片,温庭玉的颈窝湿腻冰凉,衣领处一团水渍,全是她弄上的。

    她有些抱歉,小心翼翼拽着袖子为他擦拭。

    温庭玉抱紧她,声音沙哑:“妙妙……”

    他喊了一声名字后就说不出话,只沉默着将头埋在她脖间,呼吸压抑,整个人都轻颤着。

    元妙仪觉得难过,她视线仍旧不清晰,眨了几下眼前的水雾却还在,干脆不理会了,只费力地伸手回抱回去。

    昏黄的灯火下,二人相依相偎。

    良久,元妙仪小声询问,“外面是不是有声音?”

    “是下雪了。”

    元妙仪很惊奇似的,“春日也会下雪吗?”

    温庭玉沉默片刻,随后慢慢道:“北疆的春日会有雪。”

    他没有纠正自己的说法,元妙仪却还是意识到她又记错了时间,抿唇羞赧的笑,“京都今年下雪好早。”

    她忽然来了兴致,浑身的疼痛好像也不是难么难以忍耐,小心翼翼征求温庭玉意见,“陪我看看吧。”

    害怕他不答应,特意凑近轻轻碰了碰他耳朵,“之前说好的。”

    “……”

    温庭玉最终还是给她披上了厚氅,抱着她到窗边卧榻上,窗子开了小小一条缝。

    京都不常下雪,现在才入冬不久,这场雪来的过分早些。

    院子里已经铺了浅浅的一层白,风声呜咽,吹的雪花满空乱舞。

    温庭玉伸手抓了点雪,递给她。

    元妙仪食指戳了戳,凉沁沁的,她眉目温柔下来,“之前也是一个雪夜,我和父皇赌气,躲屋子里哭的正凶的时候,你捧了雪来哄我。”

    温庭玉愣住,思索片刻也没回忆出是何时的事情,一时不清楚是自己忘了,还是她记忆又混乱了。

    元妙仪目光直直看着满院的雪,嘴角带着浅笑:“我后来和兄长讲这件事,说你现在有点喜欢我,兄长偏不信,我还同他闹脾气,要他等着瞧。”

    温庭玉急促打断她,哑声道:“妙妙……”

    元妙仪笑着握着他的手,轻轻道:“没关系,虽然哥哥等的有点久,但不是等到了吗?我也不算骗他,真该好好当着他面神气一番。”

    温庭玉说不出话来,掌心被攥地生疼。

    紧握的左手忽然被拉住,温庭玉怔忪,听见元妙仪小声抱怨,“你不要这样,会受伤的。”

    温庭玉无言,整个胳膊却仿佛都失去了力气。

    元妙仪知道他固执,很费力的思考片刻,开口,“那你偷偷帮我一个忙,就当赔我好不好。”

    温庭玉轻声应好。

    元妙仪纠结半响,才道:“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你,我其实怕自己一个人待着。”

    “我以后都会陪着你。”

    她开心起来,重复道:“我在的时候你要陪在我身边。”

    温庭玉却追问,“……其他时候就不要了吗?”

    元妙仪犹豫着,最终只是说:“要记得想我。”

    似是不太满意,又很快补充,“要想我很多很多。”

    温庭玉扯开一抹笑,双手附在她耳朵上,挡去了忽然顺着缝隙吹来的冷风。

    “你方才说什么?”元妙仪仰头看着他,耳朵还被捂着。

    温庭玉缓缓摇头,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疲乏一拥而上,好似之前攒了一堆现在全部还回来,身体的疼痛却反而尽数消散,元妙仪软绵绵靠在他怀里,呼吸清浅。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细到几乎听不清,“不知道当年取笑我的人还在不在,我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去和他们理论了。”

    温庭玉眉睫轻颤,“妙妙……”

    他呼吸有些沉重,再开口时语气近似哀求了,“对不起,妙妙,你别丢下我……”

    风雪淹没余声,有雪花落在二人发间眉梢,怀里的人安安静静。

    温庭玉似有所觉,将她搂的更紧了一些,目光僵直停在那处窗子上,透过那小小的缝隙看着外面的雪白。

    他忆起当年长街上,元妙仪一身红裙焰焰如火,眉眼弯弯的问自己要不要跟她走。

    那时温庭玉拒绝了,任她一人磕磕绊绊往前走,终是满身伤痕。

    现如今,他求她别丢弃自己一人,而元妙仪以同样的拒绝还给他。

    -

    天色熹微时,锦瑟端来热气腾腾的早饭,敲门却久久不应。

    她心下莫名不安,径直推门而入——

    元妙仪乖顺地靠在温庭玉怀中,无声无息,一手软绵绵的搭在床褥上,另一手被温庭玉紧握着,十指紧扣抵在胸口,神情极致温柔。

    锦瑟好半天才从眼前画面中意识到什么,浑身力气一瞬间被抽空,跌坐在地。

    食盘摔在地上,瓷碗碎裂,散了一地的红豆粥,浓稠如血。

    -

    显庆三年冬,定南王妃病逝,王府拒了所有悼帖,王妃三日不入殓。

    新帝大怒,当即携禁卫军亲临王府,却迟迟不见定南王来迎,府中上下翻了天似的寻人。

    直到一婢女哆哆嗦嗦地带来乌黑瓷瓶,引着一行人赶去朝暮居,众人才惊愕看到里间放着一口棺。

    遍寻不到的温庭玉抱着他的夫人躺在棺中,二人无声无息的贴在一起,姿态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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