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客随主便,殿下不必在意。”鱼简兮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二人说话语音虽轻,近旁靠窗这两桌的食客耳力极好,对二人的说话内容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见这位面蒙白纱的男子被称为殿下,虽不确定是否为陈国王子,或是哪一国前来赴会的王子,但其身份的尊贵已郎朗而明,三凤等七人与靠窗邻桌那名被叫做鸣爷的少年均是齐齐将眼光投向陈彻。

    陈彻见了这几人的神色,眼中便也浮出又礼貌又温柔又可亲的神色,向这几人抱拳团团一礼,然后,拿起身边的绣锦刀,头也不回,施施然向酒楼下走去。

    三凤见了,脸上神色复杂,便要起身追上去,却被四凤一手拉住,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柔声说道:“那不是小主公,小主公是一个白……傻……是个傻孩子,你知道的,三姐,我知道我们寒山学堂为了主公曾经许下的‘天下一家’的宏愿,我们戮力同心,矢志不渝,我们需要主公,或者是小主公,可是,那个人不是小主公,三姐,你放松一些,好不好?三姐,……至于那人手中那把刀,刀柄与刀鞘或许只是样子有些相似罢了。”

    “可那个姑娘的布包呢,虽不是主公常用的那种颜色,但质地都是一样的,都是宫中才有的江南锦缎,我感觉那布包里的东西定是主公的蓦然枪。”

    “这当然不奇怪的,那姑娘是宫中曾侍候过主公的侍女,主公说不定在出海前将这枪给了这小姑娘也不一定,然后,那个殿下说不定是大殿下,从蔡州前线回陵都来参加团圆赏月诗会呢,对吧。”风上飞这时插了一句。

    “嗯,也有道理。不过,我看着那个蒙面少年,总觉得有种怪怪的感觉,……他白纱上的眉眼似与主公一模一样……”三凤抬手轻轻拍了拍额头,心中奇怪,却又不知怎么说才好。

    陈彻与三人从雍逸酒楼走出来,用手搭了个凉棚,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对简兮与疏漓说道:“我想去褰裳湖看看那些蚂蚁打架的地方,这十年来,似乎只做了这一件事,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去一心一意地看着它们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了。”他今世的记忆已与前世的记忆高度重合,今世七岁后的记忆里,除了蚂蚁打架,似乎便被前世的记忆覆盖了,心中突然涌起许多苍凉与难过。

    疏漓看了看天上已经有些炽烈的日光,皱了皱眉头,抬手向酒楼门口等着搭客的一辆马车挥了挥手,那车夫将马车驾过来。

    陈彻示意鱼简兮先上,然后由疏漓侍候着,也上了车,枪半梅自去与车夫坐在前头。

    一行人很快从陵都北城的街巷之中经过,到了陵都城北郊的褰裳园,下了车,一路步行到陈彻曾经来过的铁桦树林中。

    枪半梅自是去与地煞死侍们在林外警戒。

    来到了一株铁桦树下,这棵铁桦树树冠伸展极广,张扬着青叶,青绿色遮蔽了时近午间的日头,其下凉荫荫的,前面便是水面宏阔的褰裳湖,站在此间,看着湖面散落的湖心岛如星星点点,四月的和风带着湖面的水汽,轻轻拂过,众人心胸一畅,很是舒爽。

    陈彻顾自蹲下,低着头,看着树干旁边地面的黄沙土泥以及树根处的缝隙,一会,站起身来,开口说道:“十年前,我母后带我来这里,此后我便日日来这里,似乎母后从来没有离开过,还留在我那年的记忆里,却没想到,时光忽忽,已是过了十年,而我一下子从七岁变成了十七岁。这十年来,我就是在这棵树下,不知是在看蚂蚁搬家,还是在记忆深处等母后出现。……”

    疏漓听到公子如此一说,不禁心中感到难受,眼含了泪花,说道:“公子,王后娘娘如果看到你现在这样的,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这些铁桦树已经在这里生长了近二十年,树干挺拔,无数万片青葱枝叶在树冠处拢成一个青绿伞盖,显得格外温柔,格外慈祥,洒下一片阴影,为陈彻遮蔽着炽烈的阳光。

    这棵铁桦树根处,是一些突出土面的虬节根丫,就如同虬劲的龙身一般,苍劲而沉稳,陈彻坐在树根之上,感受着臀下的阴凉,他低头去树根里寻找蚂蚁,却没有什么发现。

    这时,鱼简兮突然柔声说道:“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陈彻抬头看向波光粼粼的褰裳湖,呆了半晌,悠悠说道:“是呀,蚂蚁有什么好看的?”语气稍顿了顿,缓缓说道:“不错,蚂蚁是没什么好看的,但蚂蚁亦如这天下苍生,这天下苍生何尝不是如这蚂蚁一样。……”他突然想起在前世的中东执行维和任务时,所见到的那些活着不如蝼蚁的人们,轻叹了一声,悠悠地说:“我曾是那个白痴,用了十年的时间,未曾去理会这天下的风云变幻,只是去看蚂蚁打架了。但是,因为这十年的心无旁骛,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在蚂蚁的世界里,突然来了一个巨大的存在,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它们的世界,而这个可以支配它们的像神一样的存在,其实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小孩,嗯,你能理解这有多荒谬吗?”

    陈彻突然抬起头来,注视着简兮的眼睛。

    鱼简兮被他眼神盯着,不禁脸上一红,轻轻将脸别过一边,将头上的帷帽正了正,轻声说道:“这的确是个荒谬的事情。不过,白痴的另一面是天才,我掌宫师兄说的。……天才在某些方面,总是与众人不同的。”

    陈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似乎想从树根旁的缝隙中,寻找到一些这十年被抹去的记忆里的影子。他似乎找蚂蚁找起了兴致,一直停留在这棵铁桦树之下,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鱼简兮微微皱了皱眉,看着这人大发痴气,心中有些怜惜,轻声说道:“十年的记忆空白,说不定也是你人生的财富,起码你现在还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不是吗?一个能够专心看蚂蚁打了十年架的人,你是这世界里绝无仅有的,或许是上天给这个世界开了一个玩笑,让一个天生神仙界的孩子突然失去了记忆,却又突然让他带着一个神圣的使命回来。”

    “一个用绣锦刀将苍蝇一只只的从空中精准地劈落,又一只只戮死了上千万只蚂蚁的白痴,突然不是白痴了,一切都是缘分吧。”

    陈彻挠挠脑袋,叹息了一声,坐在树根之上,拿了根细木枝,下意识地挑弄着泥土,抬起头来看着简兮和疏漓,懒洋洋地笑着说道:“也倒是哈,你看我这脑子一下便如此灵光了,似乎世事不过如此,便如这蚂蚁的世界,真有意思。一个下巴上流着口水鼻涕泡的白痴儿,整日蹲在铁桦树下,观看蚂蚁打架搬家,然后,一个不是白痴的傻姑娘便从小到大,日日拿把长枪陪在他身边保护着。城内的居民,都知道这个白痴孩儿的身份,每每来此游玩,从他身边经过时,眼中都带着可怜这白痴的神情,却没人肯上前陪这白痴说话。唉……”轻轻的喟叹声中,尽显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无奈。

    疏漓眼含热泪,静静听着,静静看着公子,不知是喜,还是悲。

    “你从八闽来,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认识的朋友。”陈彻忽然有些严肃,看着鱼简兮,缓缓说道,“这世界也真是没趣,没有围棋,五子棋,麻将,连象棋都没有,唉,我以后有空做一幅象棋送你吧,教教你怎么玩。”

    “象棋?……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陈彻抬头望着褰裳湖上那遥不可及的风云变幻,悠悠说道:“这世界,……还有很多东西是需要改变的,比如牙刷,唉,这牙刷每次用后,弄得我满嘴马毛,嗯,以后得做一把我喜欢的;还有那个皂角,你说洗个头吧,是定要用那丝丝絮絮的东西在头发上用了吃奶的力气来搓呀搓的,几百上千年了,大家好像都很受用似得,难道就没想过,改变一下,用什么东西把它们榨出油脂来,就每次用那么一点点,这样洗头洗脸的多舒服呢;又比如马镫,……,如果有马镫,我想,当年我父王与母后不会打仗打得那么辛苦,或许这个时代存在的很多方式都应该改变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何这世界像一个我从不认识的矛盾体,……这个世界有些存在的东西超越了这个时代,而有些东西却还像是处于先秦时代。”

    “马镫?矛盾体?先秦时代?”鱼简兮默然听着,却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静眼眸,透过纬纱盯着陈彻那双漫不经心却又美丽至极的眉眼,极为安静,半晌之后才幽幽说道:“如果真有那个时候,我想,祖师爷对你的期许也算没有落空,定是这天下苍生之福,我上佳学宫自是倾力支持殿下,……小女子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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