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摇头晃脑地念完后,犹自细品,久久赏玩,继续点评道:“首句‘粉絮香瘦绿桦丘’为全词定下了幽美的抒情基调,真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象,领起全篇,上半句‘粉絮香瘦’写空中之景,下半句‘绿桦丘’写地面之物,天地相应,对深春季节起了点染作用。一个‘瘦’字道尽人间离别之苦,用于此处实如仙人般点睛之笔,一字便震慑今古。‘一片相思’与‘月满西楼’相互照应,月满是一片,将情感转给满月,真是情重如月满呀。全句设色清丽,意象蕴藉,不仅刻画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词人情怀。意境清凉幽然,颇有仙风灵气。花开花落,既是自然现象,也是悲欢离合的人事象征;容颜消瘦,既是人体视觉,也是凄凉独处的内心感受。在下以为此诗词可为一甲前三。”
围观众人一阅之后,也都是交口陈赞,叹赏诗人将人间别情与相思之意刻画得入木三分,实为不可多得的佳作。
半个时辰后,太史吏传上来的诗文皆已阅毕,大家交流着,将选出的三十余首交给宫中女官,女官一并收集了,恭谨地呈给王上。
王上逐一细细看去,众人所选的一甲前三基本已可定下,云阳国与西楚国、东瓯国各有一篇入列,但一甲三士的排名先后还需斟酌,且三甲之中尚有两篇却待斟酌,而本国却无一首可入一甲前三,只有两首勉强入列三甲之围。王上一时未决,叫过太学院大学士们再好生推敲。
王上看了看下首斜靠平几而坐的殿下陈彻,轻轻叹了一口气,赏月诗会举办十年来,本国除了陵庆郡王世子陈安于隆武十九年以一篇《安公子赋》夺魁以外,便只有长公主陈嫄于隆武二十年以一首《东吴曲》冠绝天下,然后,年年便是他国首领风骚。心中想着,但这也没别法,所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来日方长,国中诸卿尚需努力才是。
陈彻漠然地看着场上诸多名士们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交流,讨论,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似乎很是打扰他独自饮酒的寂寞情怀。他前世虽喜好文科类的东西,但那也仅仅是当作业余的爱好,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但平时也不大可能与各位同仁们动不动就吟诗作对,现处于这个时代,这种场合,确也有些不习惯。
他顾自慵懒地半倚在平几之上,端着酒杯,看着场中诸位天下名流你来我往,听得这些点评的句子,有些中肯,有些却似有阿谀之嫌,觉得不仅无聊,而且无趣。他这副酒意半熏的模样此时落在王上眼里,不禁眉头皱了皱,想是前面有了太后嘱咐,故而不便呵责。但在旁人眼里,却是有些不尊王廷体面。礼部侍郎袁康辉坐在席间,看着只是干着急,却不敢过来提醒,毕竟这是王子殿下,便向已回席间的三殿下连使眼色。
三殿下早看陈彻不入眼了,此时见他慵懒坐姿,全无王子形象,亦终是忍无可忍,却也再顾不得帝王家的颜面,眼珠一转,转头对陈彻高声讥笑道:“大姐姐诗文闻名于天下,你是二兄长,也该是美玉良才才是,今日我亦是作诗一首,难道二兄长却连小弟也不如吗?不如,还请二兄长也去赋诗一首,何如?”
席间众人闻言,皆是望向陈彻,眼光复杂,尤其是关外的楚魏韩三国使者的脸上,鄙夷之色显露无遗,不禁私下窃窃私语。
陈彻此时拿着酒杯正要饮酒,听到要自己作诗,又见场上众人齐齐看向自己,忙微笑摇头道:“诗文我是做不来的,况且今夜天下名家齐聚于此,本殿下岂敢在诸位名士之前献丑呢,还请诸位名士见谅啊。”
三殿下陈康见他退让得一点都不觉得羞惭,脸皮真是厚到了姥姥家了,老笨驴打屁,气不打一处来,便要继续发难,这时太后轻轻咳嗽一声,陈康听了,便也低下了头,不敢再说,心中腹诽不断:这傻老二即便好了,也是一个绣花枕头。
见这个小弟弟不再言语,他微笑着,淡然地望向场中。
场上诸多名士窃窃议论之时,席间的康宁公主陈欣茹早看到眼里,知道这个兄长因病未曾读过书,此时见席间诸人如此,自家兄长受辱如此,她心中有些怜惜,也有些忿然,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怒意,对身侧的堂妹陈箨兮笑了笑,转头对舱中的名士们平静地看了一眼,柔声道:“二殿下不是不写诗,他今天不想写罢了,待他想写之时,必是惊世之作,还请诸位拭目以待!”
西楚那名举止雍容的锦衣少年身后坐的那名三十来岁的使者突然冷笑说道:“尝闻东陈王后文韬武略天下第一,昔日北伐大齐时,于行军之中便可随口而吟,所出诗篇皆是绝世华章,仅以一首‘不到长城非好汉’,寥寥数句便让大燕国毁弃盟约,急速撤军返国。只是如今东陈国只怕再无此等惊世之才了!哈哈……”
那名坐前面的锦衣少年轻咳了一声,淡淡说道:“辛不忌,不得无理!”
那叫辛不忌的西楚使者身子稍稍离开座位,微微前躬,恭谨应声,回道:“是!”
听这西楚使者如此说法,场间众人亦是知道,原本陈楚两国十年前便是刀兵相向,这是借诗讥嘲来了。
席间那位叫鸣爷的少年此时也看向陈彻,眼中一抹关切之色一闪而逝。
陈欣茹刚要说话,陈彻突然站了起来,从自己的席位上走出来,走到场中,向王上与太后躬了躬身,摇摇晃晃地施了一礼,然后转过身来。他此时酒已喝得差不多饱了,也有些半熏,皱皱眉,冷冷地看了看西楚那个讨厌的家伙一眼,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
场上众人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堂堂正正的话,或是真似康宁公主所言,“待他想写之时,必是惊世之作”,不禁个个噤言看着陈彻,待他吟出惊世华章。
陈彻看了看场上众人,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突然对舱门口侍立的那名身形高挑的小女官叫道:“那个谁,你过来一下,带本殿下如厕去。”
那名小女官闻言,忙小跑着过来,见陈彻已有醉意,便伸出左手,让陈彻扶着手臂,慢慢向舱外走去。陈彻在这女官的侍候下,竟是施施然如厕去了。
陈欣茹看着兄长扬长而去,与陈箨兮对视一眼,均是无语,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那名叫鸣爷的少年见了陈彻这幅模样,亦是脸色黯然,取过面前酒杯,低头浅浅饮了一口。
陈彻身后立时响起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之声。
大陈隆武王上看着陈彻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平静地看了看下面的诸位名士,只是取过案几上的几篇文稿,细细看阅,并未说话。
陈彻从宝船上的茅房里出来,十分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整了整腰带,理了理衣摆,从那名小女官手上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回到船上甲板,看了看船舱门口肃然而立的疏漓正向他微笑点头示意,却没过来。
他已有些半醉,身形晃了几晃,转头看向船外的湖面,忽然仰头看见一轮皎洁明月,灿然生辉,船下湖面一水清波,映着一湖两岸的灯火,煞是好看,又回头斜着眼看了看舱内,觉得那舱内气闷得很,还不如去船头透透气。
他拍了拍那名女官的手臂,示意搀他去船边。
那名女官搀扶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船头,抬手扶着船上栏杆,看着四周的湖光月色,忽然想起前世他在沿海一个城市里的映月湖赏月时的情景,那时,也似今夜这般,一湖两岸人潮如织,灯火辉煌,临湖凭眺,云月辉映,活水绕园,尤其是那湖心中的樱花岛种植的樱花,花娇小却色鲜红,犹如亭亭玉立的少女,特别惹人喜爱。
他触景生情,在内心深处叹了一声,真似又回到了前世了,只是前世的母亲可还安好?心有所动,回头对身后那名侍立的女官说道:“美酒何在?”
那女官闻言,忙道:“殿下稍等,奴婢这就去取来。”说罢,一溜小跑,很快抱了一壶贡酒,还没忘带了一个夜光杯。
陈彻哈哈大笑了几声,站在船头栏杆处,挥了挥袍袖,对着天上月亮大声说道:“值此良宵,怎可无酒,怎可无诗,如无诗酒,大好明月,岂不辜负?哈哈哈,……”说罢,从女官手上取过酒来,举起杯来,仰头一饮而尽。
那女官侍立在旁,轻声说道:“殿下,可别喝醉了。”
陈彻转头睁着一双有些醉意的眼睛,低下头,将脸凑得近些,盯着那女官目不转睛地看着,半晌,说道:“酒来!”
那女官眼角瞄了一下殿下,见殿下直直看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忙低了头,有些心慌地抱过酒壶,给他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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