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应该在乎他的人不知所踪,到是让一个小姑娘露出这种表情来对着他。
斯内普忽然勾着嘴唇狞笑起来。
“你在难过什么呢,玄都,你在替我难过么?”声声字字皆是质问与压迫。
“不,我是在为我自己难过,西弗。”
斯内普一愣,就听到玄都凄凄凉凉的笑了一声:“我是在为我的无能为力难过。你看,我喜欢你,你这么难过,可是我却毫无办法,无能为力,无从下手。或许我连今天站在这里……都不够资格,所以我难过。”
“我想得到你的笑容,想让你开心,可是我毫无办法,所以我难过。”
“我想挽回一点什么,我想让你跟我说话,我想安慰你,可是我想不出办法,所以我难过。”
“我在为我自己难过,西弗。”
斯内普有些木然的盯着她。
是了,她再说自己的难过,可是这些难过每一毫每一秒,都是因为他。
而现在,那双莹润的红色眼睛正看着他,里面深深浅浅的都是他。
黑发的少年闭了闭眼,微微仰头,将要涌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托比亚死了。”斯内普开口重复了这句话,毫无波澜,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个会虐待他的父亲死了,他看向了玄都,眼神里面没有什么感情,像是看透了很多很多事。看的玄都心肝都颤了颤。
“我回来的时候,听我母亲说他又被抓了。说实话,我知道的时候挺高兴的,那个肮脏的,卑贱的麻瓜……”斯内普的脸色扭曲了一下:“是你做的吧,玄都,别装傻,我知道的,连续两次了,每次他被抓,都是霍格沃兹放假的时候,而且巧合的是……两次拘留他的时间,正好是我们休息的时间,这不是凑巧了吧,玄都小姐,你说呢,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凑巧呢?”
斯内普看着她的脸甚至歪了歪。
玄都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抖了抖,她对上了斯内普的目光,艰难的开口:“确实“确实是我。”
“还有罗伯特·古斯先生是么?”斯内普的声音浇上了外面的冷雨,冰凉刺骨。
“是……不,不是。”玄都深吸了一口气:“都是我,是我多管闲事,我去请求的罗伯特。办法也是我想出来的。”
斯内普盯着她的脸,嗤笑道:“有没有人告诉你,玄都小姐,你一点都不会撒谎,都不用什么吐真剂,答案都写在你脸上了,都不用认真去看,比那些龙血墨水的字迹还要清晰呢!”
玄都嘴角抽了抽:“对不起。”
“对不起?你对不起什么?”
“我……我对不起你,我很抱歉。”玄都艰难道:“是我自作聪明才会造成大斯内普先生死亡的,我非常抱歉。”
斯内普看着她的眼神越发幽暗了。
“你难道没有仔细看报纸上的报道么?玄都小姐,我觉得那上面写的太清楚不过了,即便是三岁小孩也能看得懂,难道你已经……难过到连三岁小孩都能看懂的东西,你看不懂了么?”
玄都心脏一沉。
“我看清楚了。”
斯内普嘴角抽了抽,忽的一下从桌子上抽出两张报告来,恶狠狠的拍在了玄都手上:“那就请玄都小姐在看看这个!”
玄都低头去看,上面标题就是检查报告,出自伦敦最大的麻瓜医院。
两张纸是同一份报告,前面的那些图形图标玄都都看不懂,可是这不妨碍她看懂第二张上的医师诊断。
胃癌,食道癌,晚期,只剩两个月的命了。
而报告检查时间就在不到一个月前。
玄都豁然抬头,看向斯内普,对方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圣诞之前,他就被抓起来了,这份报告是他忽然在拘留所里吐血,被送去医院检查出来的……可是这个人,居然在圣诞节那天又跑回来了!”斯内普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像是痛恨到恨不得从他嘴里的人身上咬下一块血肉来,可是又似乎不光是如此。
“他跑出来了!而且莫名其妙的拿出了一笔钱,说是保险公司赔给他的。呵,这种人……”
斯内普顿了顿,他碰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
玄都小心翼翼的把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从她心爱的男孩身上涌出的,是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的痛恨啊。
一个人,一个还没有长大的男孩,是怎么能背负这么深重又沉痛的感情呢?
斯内普的手抖了抖,像是忽然被吓到了,视线也落了下去,落在了玄都那双细腻柔软的手上。
那双手跟他的不一样。
没有明显的骨节,每根手指头都荧白圆润,指甲微微留长了一些,修剪的整整齐齐,边缘磨的钝钝的,指甲盖是粉白色,不是指甲油带来的那种虚假的粉白,而是它本身的颜色。
霍格沃兹应该没有比她更漂亮的手了。
不仅是手。
或许刚开学的时候,莉莉和她因为美貌得到的关注是相差无几的,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们之间的差距开始渐渐拉大。
一个是美丽的女人,另外一个是美人。
一个美在皮相,一个却是从里到外,一丝一毫,无可称得上不美的地方。
现在,这双霍格沃兹最漂亮的手,就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这是一种安慰,也是恳求。
安慰他,也恳求他不要继续难过了。
斯内普在心里自嘲一声。
能越过那堵看不见的城墙,看得出他的在难过的,也就只有玄都一个人了。
“他把钱给了我母亲……还跟她……”斯内普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丝的嗤笑来:“还跟她说,让她原谅,让她好好跟我过。”
“然后他就跑了,我母亲也跟着跑了。”
“现在好,好的很啊,他死了,哈,他死了!”斯内普死死的盯着玄都的手:“就算不抓他,不让他去拘留所,他也死定了!”
声色狰狞,像是看着仇人那样。
然后就看到膝盖上的一双手抬了起来,然后捧住了他的脸颊,柔软的大拇指指尖划过他的眼角。
“西弗,如果真的觉得难过的话,你可以哭的。我会帮你处理眼泪,不会让它们流在你的脸上。”
斯内普一愣,抬头看向玄都,对方的瞳孔里面倒映的是一身狼狈的他,还有那柔软手指,指尖微微闪光的水花,是他的眼泪,不多,但是确实是。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在哭泣啊。
可是随意而来的就是暴怒和懊恼:“只有无用的人才会与眼泪为伍!你难道认为我是那种人?软弱,无能,只能以泪洗面?”
“我没有,西弗,我没有。”玄都解释着:“我一直相信你会成为优秀的巫师,可是在强大的巫师,都是人类,人类会感到难过和痛苦是很正常的事,斯内普。不用为此感到羞耻。”
而斯内普只是看着他,半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带着些讥讽开口:“你母亲死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冷静呢,玄都小姐。”
话一说出口,斯内普就有几分愣了,玄都也愣了。
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我的意思是……”
他刚打算开口解释补充一下,就看到玄都微微垂下头,笑了笑。
“我没有冷静,西弗,我觉得难过,很难过。”
她觉得难过因为西弗勒斯难过,因为她喜欢的人在难过,也因为她被心爱的人针对而难过。
可是凤凰没有眼泪。
和人类是不一样的,她们痛苦的时候并不能很好的哭出来。
所有的情绪只能依靠愤怒和欢喜表达。
她母亲死的时候,她也难过,以至于博格特会变成当初的情景。
可是……可是她谁都不能说,或者说出来也没人懂,久而久之,这些事就被积压起来,然后存到了大脑深处,属于回忆回忆的地方,在不想起。
“玄都。”斯内普眼神有点莫名,幽深又带着点沉重,似乎是要拉点什么东西吞噬下去一样:“那个时候,你是什么感觉?”也和我一样,痛恨与痛苦交织么?
玄都一愣。
要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呢?
就像是好不容易被草草包扎止血的伤口。又被人蛮横的揭开,露出下面的被血泡的稀烂的药草,和骨肉都互相纠缠,模糊了的伤口,再一次让她尝到痛彻心扉却不能言语的滋味。
玄都缓缓的吞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西弗,你要问我什么感觉啊……”
“大概就是,天塌吧。”
“天塌,然后陷入永寂,很久很久……都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人,只能记住那个场面,永远记住,永远忘不掉。”
有些事,问出第一句来以后,后面在想问就变得容易的多了。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我从没觉得你痛苦过,就算是那个博格特也没能为难你,不是么?你是怎么做到的呢,玄都?”
怎么做到的?做到什么?做到让人感觉不到她的痛苦么?
斯内普居然想学习这样的能力么?这对人来说有什么好处啊?
玄都笑了笑。
“因为我们所能感受到的,都是自己的痛苦,西弗。死亡并不能真的让人感受到多么的痛苦。”
斯内普看着她。
“生与死并非是对立的,就像我们的世界有太阳也有月亮,太阳升起来普照大地的时候,我们看不到月亮,月亮指引归路的时候,我们也看不到太阳,这并非是因为他们不存在,而是因为他们彼此涵盖对方。”
“死亡这件事,从我们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所有的生命……又或者不是所有的,只是这世间大部分的生灵,可以从生中获得快乐,所以我们热爱生命,热爱活着,畏惧死亡。”
“可是死亡并不是结束,西弗,死亡是生的另外一面,它不是生的终点,它本来就是生,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生。”
就像是凤凰,出生时万物迎接,死亡时万物依旧会送它们走。
用一种灿烂的,堪称欢快的方式。
凤凰拥有人类所不可能拥有的奇力,只要不生死志,就拥有着几乎永生不死的生命。
可是这种生命是不完整的,所以才有涅槃,让他们不断的活,不断的死。
这是看似仁慈的命运,也是最残酷的命运。
带着记忆,一次一次看到自己的生命在一个死循环中不断重复,身边春交冬替,每一日都不尽相同,只有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于是他们更加明白了死是什么含义。
死,才能证明生。
只有有了死亡,人们才能看到属于生的,真正的灿烂。
“只有死亡,才能证明生的存在,西弗。”玄都眼神带上了一些哀思,可比这哀思更为真切的是坚定,一种坚定的温暖的力量。
像是执着燃烧的火焰。
斯内普的脸色变了变。
“我们的痛苦是在来自于失去的生,是来自死亡的别离,可是这未尝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我们爱的人,亦或者爱我们的人,他们会结束作为人类的一生,从新回归出生之前的样子,然后在去选择一段生命。又或者继续在世间,在我们无法感知到的地方,去游荡,去看我们看不到的景色,去领悟这个世界。这是值得高兴的,这是值得期待的,我们不应该为他人的死亡而难过,西弗勒斯。死亡是值得祝福的,那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玄都还没说完,就被斯内普恶狠狠的打断。
“全新的开始?哈!”斯内普忽然暴起,一把推开毫无防备的玄都,将对方推的坐在地上。而他则是像一条彻底被激怒的蛇一样,在这个狭窄的客厅里面徘徊起来,脚跟愤怒的一下一下的踩在破败油腻的地毯上,眉目之间全是憎恶:“如果真如你所言,死亡是从新开始的,有些人只要死亡,就能扔下一切从头来过,那被扔下的呢?那些就是活该么?他做了这么多错误的,肮脏的事,凭什么说从新来过,就可以从新来过?玄都,你这个道理说不通。”
玄都跌坐在地上,看着他,看着他像一个困兽,被困在这个狭窄的客厅里面,只能愤怒的咆哮却无法挣脱。
最后像是终于彻底的失去了某种斗志,站在了一个阴暗的角落,垂着眉眼,用一种盯着猎物的目光盯着玄都。
她知道斯内普口里的他是指的谁,托比亚·斯内普,那个用暴力对待自己妻儿的失败者。
一个彻彻底底的垃圾。
可是……这个垃圾却在人生的最后几天忽然醒悟过来。
最让人痛苦的,不是看着垃圾消亡。
而是完完整整的看着一个好好的人变成一无是处的垃圾。从满含期望,到坠入痛苦,挣扎彷徨,决意放弃以后,却又看到曙光,怦然乍现,然后彻底沉寂,徒留一片光秃秃的荒芜。
比一开始的一无所有更加荒芜。
因为曾经见过,所以荒芜。
玄都站起身来,在对方毫无善意的目光里面走到他面前。然后伸手,穿过对方手臂和躯干之间空荡荡的缝隙,手抚摸上他的脊背,身躯慢慢的贴了上去,直到整个人都以一种亲密的姿态依偎到了斯内普的胸前。
对方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拥抱她,但是这无关紧要。
“人都会有从新来过的机会的,无关他是什么人,死亡会让一切清零,而死亡后再次拥有的生命,就会成为新的开始,这是天命对人类,对这片大地上所有生物的赐予。”玄都用脸颊蹭了蹭西弗的下巴,潦草表示安慰。
可是在她的心里,却有一个地方,碎裂了一块,冷雨冷风呼呼的往里灌。
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恩赐,这是对于人类或者是其他的普通生物而言,可是对于凤凰,又或者是其他的近似于神的生物,死亡就是结束,它们在拥有漫长生命与强大力量的同时,也被世界遗弃。
那些迎来送走的奇丽景色就是他们的开始和结束。
日升月沉是其他生命的轮换更替,不是他们的。
“我会陪着你的,西弗。都会过去的,等太阳落下在升起的时候就好了。”玄都努力的把那些带这些悲凉的想法排挤出自己的脑子,然后留下热切的爱意给她心爱的人。
这个单方面的拥抱结束在斯内普缓缓抬起的手上。
他的鼻尖埋在那头火红色的头发里面,这是他们第二次靠的这么近,上一次的时候他病的有些迷糊,这一次却格外清醒。以至于他从未如此清晰的闻到过玄都的味道,就在那些火红色的发丝里面,那里有一些独特的味道,跟这个房子格格不入的味道。
跟他也格格不入。
那是一种热烈的,温柔的味道,像是带着花苞的木头被燃烧以后,析出的油分,混着在烈焰中肆意绽放的花朵的味道。
燃烧的桃花木……像是玄都的博格特那样。
斯内普抱紧了这个比自己矮一个额头的女孩,非常用力,像是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又像是溺水者捏紧一块浮木一般。
然后他听到对方开始用一种低沉的嗓音哼歌。
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有些群鸟鸣叫的意味。
这大概也是一种鸟语,但是很好听,让人感受到哀伤也让人感受到平静。
哼唱并不算长,等斯内普慢慢的冷静下来的时候,这段乐曲也就彻底结束。
两个人坐了下来,这次斯内普没有坐到沙发上,而是跟玄都一起,一个盘腿,一个屈膝,直接坐在了壁炉旁边。
在玄都用魔法点燃壁炉,刺眼的火光洒在两个人身上后,斯内普定定的看着玄都,开口问道:“你刚才唱的什么?”
玄都顿了顿,笑着面对他道:“是挽歌,凤凰挽歌,西弗。在我老家那里,如果有凤凰死去了,识得它的人,或者其他的凤凰,就会奏响乐曲,送它一程。”
斯内普看着她,又像是没有看着她,直到玄都不太自在的从厨房找到一个架子和一个水壶,在壁炉面前开始烧水的间隙里,他才猛然开口。
“我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你说你会陪着我。”
“玄都,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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