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伯,玄都和黛西三个人。
准确说是一对情侣和一个单身狗收拾好下楼了的时候罗伯特已经等在楼下的大厅里面了,看着三个人先后走下来的时候还看了看手表:“八点一刻,挺准时的。”
“所以,三位,我们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样的呢?”
黛西看了奥伯一眼,显然是要把在他们两人之中,这件事的决定权交给对方。
而奥伯则是稍稍有点为难的看了一下黛西,然后又看向玄都,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玄都,你想回你出生的地方看看么?我记得这是我在英国见到你以后,你第一次回中国。如果你想的话……”
“无所谓,”玄都笑了笑:“不用在乎我,我并没有那么想回去,这次旅行的主角是你们,是你和黛西,奥伯。最要紧是你们开心。”
“岐山,等我成年,能自己拿着护照跑的时候,再去不迟。”
这话是真心实意,她确实没想过现在就要回去看看,所以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或者换个说法,她确实想要回去,可是她还么有准备好要面对曾经的故里。
可是奥伯似乎还是心存疑虑:“玄都,我认为你其实不需要太为我们考虑,如果你真的想要回去看看的话,你一定得告诉我,我们可以抽几天去你的故乡看看。”
“真不用,奥伯。”玄都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实际上,她认为她其实是不应该出来这一趟的,理论上这是奥伯和黛西的婚前旅游,是他们互相磨合探索的良机,不应该变成古斯家的家庭出游的,更不应该估计自己这个虽然被称之为妹妹,实际上没有什么太大关系的人的想法。
尤其是她还是女性。
黛西或许并不在意这个,甚至颇为照顾她,可是这不代表这么耽误人准夫妇的婚前旅游是什么好事。
咚咚咚。
木质的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三个年轻人的目光汇聚到在场唯一一个长辈身上。
“这样吧。”坐在他们对面的罗伯特开口道:“奥伯,你跟黛西一起,你们想去哪里都可以,至于玄都,我会负责她去哪的,两个月后……”
罗伯特低头抽出了一个不过巴掌大的笔记本,那是他自己做的一个日历本,上面标注了时间和日期,用来记住一些必须要做又容易忘记的事。
他翻开了八月二十多号的某一天,然后展示给奥伯和黛西:“就是这天,我们在这里见面。”
“可是我们说好了一起行动的,罗伯特。”奥伯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爷爷,不懂他为什么会生出新鲜想法来。
要知道,罗伯特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计划的变动。
“现在看来,我们的计划可以改改,会更合适,不是么?”罗伯特笑了笑。
随着他说的话,日历本上也出现了对应的文字。
‘八月二十五日,上海外滩,皇家大酒店,等奥伯和黛西。’
奥伯看了旁边满眼期待的准新娘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四人就此分开,玄都还在恍恍惚惚的时候,就跟着罗伯特到了高铁车站里。
在候车大厅的时候,玄都才被对方的一声轻笑给惊醒。
“你也觉得打扰情侣约会非常不道德,对吧,玄都?”罗伯特带着一些轻松的笑意开口道。
红发的女孩迟疑的点了点头,小声问道:“罗伯特,你真的要带我去雍州岐山么?”
“是的。”罗伯特微微点头:“事实上,我一直想去你的家乡看一看,看是什么样地方可以养育出你这样有趣的孩子,我相信那一定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玄都抿着嘴,没有说话。
她不好意思去打断罗伯特的畅想。
“不过那要在你邀请我以后,我可不是奥伯那种冲动的小伙子。”罗伯特口口声声的嫌弃奥伯,可是脸上都是愉悦的神色。
对新家人的期待,还有对自己的子嗣终于在人生中迈开新脚步的欢欣雀跃都掩藏在眼角细微的皱纹里,和开始花白的头发里。
只要不生出什么绝症来,巫师普遍会比普通人长寿的多,壮年期也长的多,所以即便已经开始出现老态,罗伯特还是衣服端庄精神的样子,现在更甚。
玄都眨了眨眼,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松了口气,但是却有感觉到了一些遗憾的情绪。
她是应该回去看看的。
“好了,中国通,玄都小姐,现在轮到你当导游了,”罗伯特不知道从那里抖出一张中国地图来,展开到玄都眼前:“看看吧,你觉得我们现在去哪旅游比较合适?或者你想去哪里呢?如果是你以前去过的地方,我们可以旧地重游,你来做我的导游。我去过的,就我来做导游,而如果是你以前没有去过,我也没有去过的,那我们可以一起探索,我认为那会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玄都看着偌大一张地图,又看了看罗伯特,随手点了一个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罗伯特挑了挑眉:“恩施啊,我也没去过,一起去吧。”
于是一老一少,在夏日艳阳里面,肩并肩的缓缓游走。
他们没有急着去某个地方,甚至于在罗伯特的建议下,他们放弃了高铁和飞机,改坐了绿皮小火车,一路沿着时光去踏过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他们在大峡谷的清凉的绿水面上,越过山坳去看天上的濛濛细雨。
去沧浪亭,沿着古朴清幽的河边小道行走,一个一个的观赏墙壁上漏窗的花纹,听竹叶拍打房檐。
玉龙雪山脚下路过牛羊无数,蓝月谷的雾气带着湿润的颜色。
黄昏下的苍山洱海,礁石旁边藏着无数贝壳,踩过海水拥抱过的沙子,在抽出脚的时候能感觉到夕阳的浪漫。
漓江钓起来的鲫鱼总是更加鲜甜。
乌镇的小吃可以让人大饱口福,泰山的日出壮丽决绝。
拜奥伯一年级的时候送她的相机的福,他们几乎记录下了每个地方的美景。
但是玄都不知道的是……每次罗伯特拿走相机以后,拍的并不只是那些景色……还有她。
又或者说,他用那个相机记录下了在这些奇丽景色中依然熠熠生辉的她。
在决定最后一站的时候,玄都在莫日格勒河旁边的帐篷里面看着庞大的,画满了路线的地图,最后,将手指摁在了岐山的位置上。
“这是……陕西宝鸡市?”罗伯特看着这个地名,忽的笑了笑:“这名字可真有意思。”
“在千年前,这里叫雍州。”
罗伯特抬起头看来,看着她,眼神深邃:“雍州,岐山,这些听起来都带着股老味,就像是你的名字一样。玄都,你一定是来自一个了不得的家族,是么?”
“算是吧。”
岐山的凤凰独成一脉,在凤凰岐山之前的那位似乎叫西景,据说是因为在日落的时候出生。
以出生时这天地间的奇丽景象作为名字,几乎是凤凰这个种族的传统了。
延续千年,直到她这里。
“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看遍山川峻岭,大江大河以后……她最想要看看的地方,还是岐山。
那个她出生的地方。
八月的西安还是挺热的,但是等他们走近岐山区域就不觉得了。
这里是连绵不绝的山谷,风里都是泥土的凉意,大巴慢悠悠的开着,前面已经能看到禁止通行的路碑了。
“到前面那里,就不能开车了!”大巴的司机对车上零零碎碎的几个有课道:“再往前走,就是神山的范围了,你们得徒步过去,偶,山腰上还有个道观,听说挺灵的,可以进去拜一下他们供奉的凤凰大神。香火钱也用不了多少。”
后面有乘客哈哈大笑:“司机老哥,你不会是道观的托吧。”
“嗨,什么托啊,他们又不给我钱。”司机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人,肤色黝黑,看起来爽朗又大气,开车来山脚的这一路上,已经跟满车人都混熟了:“不是我说啊,各位兄弟姐妹的,我们这车上有两个稀客,你们待会要一路走的话,关照点啊,人家来一趟也不容易!”
“没问题!”
但是这群热情的游客显然把玄都和罗伯特当做了彻底的外国人。
玄都低头笑了笑,然后抬头,说出了一句让罗伯特摸不着头脑的话。
“搭裹,额施奔滴韧,(大哥,我是本地人。)”
司机虎躯一震,一个刹车就踩了下去,就把他们放在了距离山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泥施奔滴韧?”司机大哥的方言也被惊了出来。
“施吖,搭裹(是的啊,大哥)。”
旁边的游客们面面相觑。
“那你朗裹头乏是裹洪塞勒(那你怎么头发是红色呢)?”
“额实重赢浑恤(我是中英混血)。”
大哥了然的点了点头,终于舍得把方言切回来了:“难怪了,你上车的时候说这里是雍州,这是老陕西人才说的。”
“那你们玩开心点啊!”
司机大哥在他们下车的时候用力对他们挥了挥手。
旁边的罗伯特一直忍耐到走远了一些这才对玄都道:“你们中国人的语言还真是神奇啊,换一个腔调,听起来就像是完全另外一种语言了。”
“是啊。”玄都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坳。
那里翠绿幽深,正是岐山。
岐山直接接到通外的有一条大道,司机大哥告诉他们,顺着这个道走,终点会是山腰靠上的地方,那里有个参拜供奉凤凰的道观。
或者说道观也不是很准确,道教协会承不承认它是一回事,它自己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是道教中的一部分,它没有供奉任何道教正神,唯独供奉凤凰,说起来倒是有几分出马家的意思。
玄都记得自己走的时候,那个道观不过刚刚建立,她远远的看了一眼。
里面没有什么人,也没什么香客,整个道观只有一个正殿,供奉凤凰神像。
没想到这些年过去,这里反而成了来岐山游玩的人,必然会去的地方。
不过玄都对那里没有兴趣,她带着罗伯特挑选了另外一条登山的路,这条路狭窄崎岖漫长,是唯一能登上山顶巅峰的路。
不过路上有迷雾,很多人会被指去另外一个山峰上,而与真正的岐山主峰擦肩而过。
这道迷雾是历代凤凰设下的,拦不住同样拥有凤凰血脉的玄都。
岐山并不是什么特别高的山,但是它占地足够的广阔,整个山脉连绵不绝,而被隐藏的主峰就在群山之中。
他们从刚吃过早饭的点,一直走到了太阳正挂当空,阳光里染上灿烂的金白色,这才越过迷雾繁花,枝障叶重踏上了真正的山顶。
这里是一个悬崖,前方无路,但是可以看到开阔的人间。
沿着山崖的是一株一株强壮的桃花,上面的绿叶清翠,带着属于深林的鲜味。
地上铺的层层叠叠的是一种红色的,花瓣一层叠一层,形状类似散开的羽毛,花萼从中间分开,卷曲着像是鸟内展翅一样张开的花朵,看想去像是长在地上的红花楹和牡丹的混种。
他们从迷雾后的山腰,一直开到了这里,越靠近山崖越密集,直到现在他们两人踩着的地方为止,在往前,就是不寸步难行。
而距离不远的崖尖尖上有一株枯死的巨大的梧桐树。
“这里是?”罗伯特不太明白玄都为什么把他带到了这里。
“我出生的地方。”
“你在悬崖旁边出生的么?”
“可以这么说。”
玄都看着那颗梧桐,微微有些沉默,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不少。
罗伯特应该认不出来,那是一颗金枝梧桐。
每个凤凰的伴生物之一。
悬崖上这一株是她母亲的。
罗伯特看着着漫山遍野的奇怪花朵,顺着玄都的视线,又看到了那株枯死的大树。
玄都的眼神里面都是脱离她这个年龄的,浅薄的哀伤,还有某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最后,罗伯特摘下了头顶的帽子,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的肃立在她身边,一同看着那个大树。
一时间,这里只剩下风声,还有一些细微的,花瓣树枝互相摇曳的声音。
故地重游这件事,对于玄都来说,算不上愉快。
这里有着她最深刻最痛苦的记忆,从山脚看到桃花开始,每一步都像是普通人光脚踩上刀尖。
可是她还是走上来了。
然后看着眼前的一切。
恍若隔世。
半晌,玄都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又扬起了跟往日一样的笑容:“罗伯特,我们走吧,我已经看完这里应该看的东西了,剩下的没什么好看的了,或者……你还想在这里待一会么?”
罗伯特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在过不了多久,就是黄昏。
“不了,我们该走了。”罗伯特招呼了一声:“不过……我认为,或许我们真的应该去山腰的那个道观里看看,我觉得送我们过来的那个司机说的很有意思,也许去拜拜凤凰,能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呢。”
“哈。”玄都呛笑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勉强:“既然你这么想,罗伯特,那走吧。我们去看看。”
就是希望罗伯特看完以后,不要太失望才是,能够庇佑山林的那个凤凰,已经死去多时了。
棕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火红的卷发。
似乎从决定要来岐山以后,玄都就有些不一样了。
但这并非是坏事。
“不过……在我们走之前,罗伯特,你介意等我一会么?”
“怎么?你需要在这里做什么么?”
“是的,有些事需要做。”玄都的笑容里阴沉的颜色褪去,倒是变得比以往更加轻松,甚至带着点期盼的语调:“这是我的家,但是说实话,当初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过我会离开那么久,后来跟奥利凡德住在一起以后,我也没想过我会这么快回来,这一切都是在意料之外的。”
“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我得在再次回到英国之前,像个要久居其他国家的人一样,收拾点行李。”
“那么你的行李……”
“罗伯特,你在这里等我一会,不要走动,我很快就回来。”
罗伯特左右环视了一圈,楞是没有看到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玄都的行李是在哪里?
他疑惑的挪回视线,然后就惊恐的发现……玄都不见了。
是的,就一下,直接不见了。
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惊恐的四处张望。
然后很快的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的小姑娘一定是去做什么了。
刚才还让他等在原地。
而且这是她的老家……她应当还是安全的。
罗伯特捏着手杖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开。
至于玄都……
她直接跳下了悬崖。
当然,这不是找死,而是悬崖下有东西。
历代生活在岐山的凤凰们攒下的家业。
就在这个悬崖下不到百米,有一个巨大的,被血脉秘术所保护,只有凤凰能够看到能够进去的一个山窟。
玄都在跳下山崖的时候,就变成了凤凰的样子,然后窜进了山洞。
这个山洞非常大且幽深,里面黑黢黢的好似没有光可以照到洞底一样。
她没有抽出魔杖,而是空手燃起一团火焰,刹那就照亮了她所站着的区域。
这一点点火光当然不够照亮看清整个山洞,但是也足够看清这她附近的那些东西了。
都是箱子,有的是木造,有的是黄金造。
而在箱子之外的地方,就是被随意堆放的黄金珠宝,绫罗绸缎。
这里面随便拿点东西出去,都足够普通人家好几年的嚼用。
可是在这里,却只是像垃圾一样的堆着。
贵重的东西都在箱子里面。
这是岐山凤凰一脉千年积累下来的财富,山洞深处还有更多,但是玄都没有去考虑他们。
她所需要拿走的东西,不多,只要够奥利凡德和罗伯特这几年对她的物质上的付出,以及未来几年的开销就行了。
等她成年,能自己挣钱的时候,就要轮到她给这个山洞里面增加东西,而不是往外拿了。
在此感谢罗伯特,他给了玄都一个施展了伸缩咒的口袋,不然玄都还不知道要拿这些东西怎么办。
虽然口袋也不能装特别多的东西,但是抵几个大尺寸的行李箱还是没有问题的。
最后挑挑拣拣的,玄都给拿了一些黄金珠宝,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材料——材料是给罗伯特和奥利凡德准备的。
然后出了山洞,捏着口袋就回到了悬崖上。
“罗伯特。”玄都高声道:“可以走了。”
她的老朋友看着她去而复返,脸上的紧张情绪,这才变成笑容。
非常体贴的没有开口问她去做了什么。
保护别人的隐私和秘密,也是一个绅士应当做的事。
“你回来的还挺快的,玄都。”
“当然,毕竟你还在等我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落在罗伯特耳边的时候,他手上的拐杖僵了僵,心里却似死水起波澜一样激烈。
等待这件事他可以继续做下去,只要玄都……
算了,没什么只要的说法。
罗伯特的心在冷静的皮壳下苦笑。
很快,他就将心底这些奇怪的妄想都抹了个干干净净,好不容易波动起来的水面归于平静,回复了正常。
“那我们走吧。”
玄都笑了笑,率先踏过那些火红色的不知名花朵,像山腰走去。
丝毫也没有发现刚才罗伯特心里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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