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近水楼里来来往往皆是恩客,热闹异常,一盏盏通亮的纱灯照射在每一张笑靥上,显得面若桃花,空气中发散着愈加浓厚的熏香,缭绕了朦胧的烟气。

    引来送往的是客,笑靥相迎的是妓,看似深情款款,又有谁猜透了何人真心?何人假意。

    楼下喧嚣,楼上却是雅静。

    房中少年身影修长,穿着水色的衣裳,手中轻甩水袖,脚下碎布慢移,口中咿咿呀呀清唱曲调,声音婉转,唱到最后,一声嘤咛,水袖寸寸叠起,站定身姿。

    一双修长的眉眼,光华流转,与容衍四目相对,曲罢。

    “好!”容衍端起酒杯仰头喝下,招手叫藜过来,藜褪去外面唱戏的衣裳,乖巧走到容衍身边,容衍扯着藜的双手往下拉,藜轻呼跌入容衍怀里。

    曾几何时,容衍也是如此,轻轻这么一扯,拉过沉凉的手臂,他就像一团雾跌落在自己身上,那时自己还想呢,可算把他留在了身边。

    但是,一切总是自作多情,并非你情我愿。

    容衍带了醉意,两颊绯红,笑的十分轻佻:“小美人,再多喝几杯。”

    藜眉头不由紧蹙,却也是一下,便笑的十分娇艳,接过容衍递过的酒杯,袖子掩面,装作饮酒,实际是把酒悄悄倒在地上。

    容衍喝醉了是不会察觉的,见藜喝了,就很是开心,连忙斟满下一杯,“来,再喝……”

    藜这会手执酒杯自己却没有喝,反是声音轻柔哄着容衍,喂他喝进了这杯酒,容衍醉的双眼迷蒙,笑的痴痴,也不知究竟是谁喝了酒水。

    这一日来,容衍不知喝了多少酒,醉昏了便躺着睡,醒了再接着喝,喝的酩酊大醉才肯罢休。

    一杯杯酒水下肚,容衍感到脑袋昏沉,不由扶额,手肘支撑在桌上,他眼里柔情四溢看着眼前重影的幻像,另只手捏住藜的下颌,嘴里呢喃着胡语。

    “我好喜欢你呀,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藜不知道容衍半夜里总在呼喊谁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谁,可是藜清楚,容衍口中所痴情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但藜还是勾住了容衍的脖子,轻轻呵气,“知道呀,我怎会不喜欢公子呢。”说完,藜嘴角弯弯,笑的声音清脆,润红的唇慢慢贴近容衍,与之厮磨。

    房里烛光摇曳,显得温婉柔情。

    同是在这个夜里,沉凉一路心事重重回了府。

    偷偷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不想才到小楼院里,推开了房门,便早已见安阳气呼呼的坐在凳子上,听见了声音,眼神直扫门前,见了是沉凉,才大呼起来,“我的小祖宗呀,你跑哪儿去了?”

    沉凉一句“有事”就打算应付过去。

    安阳倒是精神,问这问那,生怕沉凉那个瞬间就不见了,“公子可是交代了,定要照顾好你,不然又得拍我脑袋了。”

    不知情者,倒真以为容衍有心。

    可有心,何故跑那地方去做什么。

    沉凉显得无精打采,眼皮一直跳动不停,兴许是累了,应答了几句安阳便说要休息,叫安阳出去了。

    安阳出门时,还嘱咐着,不要再乱跑了,不然又找不到人。

    沉凉笑了笑,说,好。

    安阳才满意的走了,走之后,沉凉像似累了许久许久,躺在了床上就不想动弹,不喝水,不进食。

    可为什么累极了,睁眼到三更天,夜色浓厚,也无眠入睡?

    沉凉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像有东西堵着一般,怎样也不舒坦,喘不过气似的,脑子里总反反复复冒出很多以往的回忆,像梦又不似梦。

    后来如何也睡不着了,沉凉掀开了被子,点亮烛火,莫名其妙拿出了纸墨,他总是记得容衍跟他说过,练字,往往就能把浮躁不安的心渐渐静下来。

    这话,他一直默记心中,或说曾经以为不在意的言语举止,现在想来,竟然历历在目,没有落下一点。

    当一张张洁净铺平的宣纸上被写满容衍的名字时,沉凉惊觉过来,一下慌了神,半响没落笔的墨汁凝聚在笔尖处,‘啪嗒’低落在纸上,染上了一圈黑印,平白脏了整张纸。

    沉凉嗤笑,拿过那张纸就撕的粉碎,之后再无心情写任何字体,熄灭烛火独自爬上床。

    直到五更天了,人依然是清醒着的,窗外仍旧不见微光,黑色一片。

    到了第二日,没有任何关于容衍回府的消息传来,其实容衍在外也才两天,不算多的。

    可是沉凉却觉得时间过的缓慢,无事可干,除了安阳偶尔来问候几句,他便发现府里再没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人,想想也觉得可笑。

    日子接近了年末,府里总该是热闹的,不然怎会总有丝竹喧闹声从远处传来,也常常可见别的院子里下人们忙前忙后,张灯结彩的,若不是容衍没有回小楼,他想,小楼一定会是府里最热闹的地儿。

    沉凉无所事事,于是出了房门在府中四处溜达,换做以前,总有一堆干不完的活,让人歇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如今,有大把的闲适时光呀,还觉得孤寂。

    府里转悠着,到了热闹的地儿,别人见了你,也不拦,冲你冷冷一笑也算打了招呼。

    是呀,谁拦你,有了容衍这道附身符,还怕什么呢。

    不知不觉,步子迈进了梧桐苑,这里离小楼近,附近那个水榭小湖,站到那,望着一片结了冰的湖面,只觉得心里生寒,更加没趣,而梧桐苑里还有开的正盛的梅花,一朵朵,一簇簇,争相吐艳,给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也添了些生气。

    可是,沉凉走进苑里,最先瞧见的,反而是枯枝成堆的梧桐,梧桐的叶子落光了,遥遥看去,一片缭乱的疏影,细细密密的干枝孤零零的伸展着,显得和他一样,孤单寂寥。

    沉凉仰着脖颈,梦呓一般,“又要等来年了……”

    他记得清楚,他曾经在这里问过容衍,你可知道梧桐的意蕴?

    问着最后却没有让容衍作答了,他实在认为梧桐是令人感伤的植株,那时阳光正好,景色宜人,何必让这个破坏了雅致。

    儿时,沉吴还没带他来到古府之前,是在一家私塾里打杂役,私塾里有位教书的夫子,他的夫人身子虚弱,时常大病不断,小病加身,终有一天,他夫人没熬过去,死在了深秋之时,夫子悲痛欲绝,失声痛哭,沉凉一直敬崇那位夫子,可是那时他太小,不懂夫子为何伤心。在他夫人下葬那天,夫子折了一株梧桐的枝条放进棺木里,沉凉匪夷所思,不得其解。

    再后来,夫子遣散了一干杂役,从别口里听得,夫子之后不教书了,从了商。

    其他零散的记忆倒不是很清晰了,唯独折梧桐的那段回忆一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可能是当初太过好奇,所以便记得深刻。

    天色的白,白的不透澈,总是掺杂着一层灰似的,这种灰白渐渐转为灰黑。

    沉凉最终也来不及看梅花了,独自望着那些枯枝发了呆,一看就忘了时辰,总说美好的事物令人向往,殊不知,伤情的事物更令人缅怀。

    远处没有银盘高挂,没有星光灿烂,出门时也没提灯,黑压压的小路只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与近处的暗影,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总觉得心中不时冒出森森的寒意,好在近了小楼,有了闪烁的微光,窗棂里面的烛火跳动,隐约看清了前方的路。

    可是,沉凉却在走近自己的屋子时,看见纸窗上勾勒了一抹窈窕的人影,心中突兀,分明是个女子在房里。

    沉凉疑惑着推开了门,瞧见的是张多日不见的面庞,沉凉犹豫片刻,才慢慢喊道:“芍药姐。”

    芍药就坐在桌前,手里把玩着茶杯,不知是才来,还是等待已久,在听见了沉凉回来的声音也不急躁,反是淡淡瞥眸,盯着沉凉看。

    沉凉回望着芍药,心中顿时觉得芍药浑身上下所带给他的感觉与以往有所不同,从眼睛里就透出一股陌生的冷意,仿佛两个人是初次见面。

    一时之间,沉凉没有再开口了,房里沉默少许,芍药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来靠近沉凉,“觉得很意外吗,是我这等你,并非公子。”

    沉凉也觉得好笑,他并不认为容衍这时会突然造访,况且,容衍一旦回府,消息会立刻传遍,何须他来费神。

    “是呀,觉得意外,十分想念的人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为何不惊喜?不意外?只是我这儿简陋,也无备茶水点心,怠慢了芍药姐也真是我的错。”沉凉幽幽开口回道。

    芍药冷哼一声,面若冷霜,仿佛从前那个温婉可人的芍药早已消失殆尽,“不饶弯子了,我今日来是告诉你,这屋子你暂时不能居住在这了,每逢年节,依府中规矩,公子会去夫人那过年,小楼的人将会分配到各院户里帮忙,到明年初春季节便可重回小楼——”芍药顿了一下,再看着沉凉淡然的面容,轻声笑了,“当然,你是公子特别照顾的人,自然不会让你去别的地方,夫人准许了你跟你父亲一起过个团圆年。”

    起初沉凉并不在意前面的话,只是提到了沉吴,沉凉脸色就不由自主的阴郁起来。

    半响无言,房子再次陷入寂静,芍药嘴边冷冷勾笑,瞥了一眼沉凉。

    自从一个月前公子拒绝她后,她便连连伤心了几日,心中懊悔不已,怪自己太过冲动,连最后一次机会都错失了;她时常会想起公子看着沉凉的眼神,充满了柔情。

    那日里,撞见了公子教沉凉认字,就早该发现其中的端倪,她开始还不相信安阳的话来着,以为只是句玩笑,没想到成日里说安阳呆瓜,最后傻的反倒是自己。

    如今呀,只要一看到沉凉,她就莫名的心中起恨;只要……只要让沉凉消失在公子身边,就什么都解决了。

    芍药缓缓走到门边,才打开了门,又突然转过头,盯着隐匿在背光处的少年,语气故显轻松说道:“还有一件你必定不知道的事。”芍药原想让沉凉好奇,可是话说出口,等了好一会,少年也不为所动,芍药也没了耐心,急切说了:“夫人已经将我许给了公子,等到来年初春之时,便会成亲!”

    即使夫人给她的身份只是个妾,可她也心满意足了。

    有生之年,若是不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必会遗憾终身;而夫人给了她这个机会,她为何不紧紧抓住。

    冷风在开门的刹那就争先恐后的拥挤进来,使得芍药的衣袂飘荡起伏,她多看了几眼沉凉,他还是宛如刚才的沉默,并不说话,芍药不想多加理会了,于是就继续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房里,回归了最初的平静,沉凉的的眼眸幽黑幽黑,又带了些许闪烁的亮光,像一块黑玉石。

    此刻,沉凉的表情有些木讷,芍药最后说的那番话好像在耳里形成了回声,反反复复,不断响起。

    芍药与容衍,明年开春便会成亲,是吗?

    如果他没有听错,应该就是如此——

    只是可笑不可笑,芍药告诉他作甚?他本就与容衍没什么瓜葛了,如果说是主仆一场,难不成还要他贺喜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

    许久后,沉凉身子才动了动,他似乎被这个笑话给逗乐了,嘴里笑声不断,笑的有些痴狂,以至于后边笑的肚子作疼,蹲在了地上。

    记得初次来到府中,听得最多的是便是有关公子的,名声最臭的,也属公子,那时沉凉不曾见到容衍,就想呀,公子究竟是何方人士,值得大家如此津津乐道。

    后来见着了,看他纨绔模样,可是言语算不得轻浮,加上身上有书生气三分,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但是有关古府公子的事迹听多了,他心中始终是憎恶的,看人,不能只看表象。

    这层表象在容衍与他日益接近,层层剥离后,发现外人口中的公子与他眼前的公子为何截然是两个人。

    果然呀,看人,不能只看表象;听话,不能全部信以为真。

    沉凉想了许多以往的事,之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躺下。

    也不知是不是几日没睡,抑或是太过疲惫,这次躺在床上闭眼,就脑袋里漆黑一片,再后来就是昏昏沉沉,渐入梦境。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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