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先齐文帝五子,太子祁钰登基为帝,年号庆和。祭宗庙,告万民,四海同庆。

    次月,帝奉昭阳宫太后懿命,以册宝立户部尚书之女徐氏为后,拟婚期为次年元月初一。

    腊月二十二,冬至,天寒,街上少有人行。

    暮色四合时,一辆着墨低调小轿自徐府起,走巷中小路绕行至百戏班后门。

    打着油伞的小丫头在门外久候,衣衫单薄,脸颊鼻尖已染了寒色。见徐府轿辇落地,连忙迎了上去。“姑娘来了,快请。”

    轿帘掀开,年轻女子罩着帷帽看不清模样,只随风入幕隐隐窥见一只莹白圆润的耳垂。

    身上披着一尺千金的白狐大氅,莲步徐徐,大约是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秀致美人。

    “你家姑娘呢?”嗓音清雅,气若幽兰。

    来人正是月余以后,便要入主中宫的户部尚书之女——徐方宜。

    “在练功,估摸着还得一刻,”小丫头引人入了院子,转身闸上大门。轻车熟路,贴着屋檐将人带到了二楼东厢的一间素净窄屋。“姑娘且略坐坐。”

    “近日如何?”

    “老样子,左不过这五年过来,再苦的日子也惯了。”小丫头笑眉笑眼,显然是习惯了清苦磨砺。

    “一眉师傅是个好人,于功课上待姑娘虽然严苛,可日常确极是看顾用心的。”

    “唉,难为她了。”声若清风拂面,难言关切心疼。

    “姐姐莫听这丫头诨说,我很好。”雪花纷飞,寒梅吐艳…推门而入一张尽态极妍的面孔,非但未被老气横秋的沉水色练功袍收住艳丽,愈发衬得骨肉匀亭、柳腰纤纤。

    一把嗓子似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令人闻之心折。“下着大雪,姐姐何苦跑这一趟。”

    “父亲母亲惦记着你,一早便备好了你喜欢的小菜和饺子,巴巴地遣我送来。”

    冬节食面,安身静体,消灾降福。

    徐方宜身量照她略低些,从袖中抽出帕子抬手将她挂在眼睫眉宇上的雾珠擦干,清泉般的眸子里皆是怜惜。

    又亲力亲为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将已冷透了的菜肴一一摆在茶案上。

    “这是母亲知道你喜欢,来前亲手包的笋丝香菇馅,快尝尝。”

    五年前,先帝三子丰王与时为太子的当今圣上分庭抗礼。

    明丹姝之父明章,作为太子太傅,素受先帝倚重厚爱。

    朝野皆言,太子有明章一人,胜过朝上众卿。

    丰王一党当年为了拔掉明家,在北境战况告急时发难,设局诱陷举报太子太傅明章倾吞军饷,于朝上数罪并发,挑起民怨。

    先皇为了平息群情激愤,安抚军心,只得下令刑部尚书赵瞿奉旨,以雷霆手段速查。

    铁证如山,明章为了保住太子不受牵连,大刑加身硬是一力担下所有污名,明氏一族二百七十余口,全数获罪处以斩刑。

    行刑前,户部尚书徐泓施以援手,暗中救下明家一对年少儿女。藏于市井,暗中照拂。

    “替我谢过徐伯伯。”从前繁花着锦,明家一朝落败,树倒猢狲散。

    唯徐家,五年里担着天大的风险,照顾维护她姐弟二人。

    “姑娘…”小丫头橙儿原本是徐府的家生子,被徐夫人送来她身边照料。“先换双鞋吧。”

    明丹姝脱下鞋来,徐方宜才注意到,浅浅的绣鞋里,竟藏着几块碎冰踩在她脚下。登时便滚下热泪来,哽咽道:“你…为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脚下悬冰行走,不着实地,练得莲步轻逸,飘飘似轻云出岫。

    在京城这鱼龙混杂的地界,消息是比人命还精贵的东西。

    百戏班似乎是徐家的家私,将姐弟二人送至此处,不为学艺卖唱为生,只求在风声鹤唳时得一藏身之所,待风波平息,再行安置。

    可四年前,不过十二岁的明丹姝拒绝徐泓送她姐弟二人出京的安排,三跪九叩拜百戏班的班主一眉为师。

    戏台上咿咿呀呀,遮住京中储位之争的刀光剑影。

    寒来暑往,晨功暮礼,起起伏伏五年里一日未歇。

    十四岁时扮上浓妆厚彩登台,化名拨云,无人识其玉面真颜。盈盈之姿,娉婷之态,自此声名鹊起,已成京中一绝。

    “眼看便是姐姐的好日子,怎能落泪呢?”明丹姝只是笑,美眸顾盼生辉,片毫风霜辛苦未沾。当真恍若将旧日血泪辛酸,尽数抛诸脑后。

    “你莫唬我…”徐方宜看着她换上棉袜长靴,又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若她只依傍徐家在此安身,自然不难。

    可上上下下鱼龙混杂的戏台,岂是那样容易混出名声的?台上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台下拜高踩低,世态炎凉…明丹姝吃了多少苦,她尽数看在眼里。

    “怎么了?”明丹姝瞧她欲言又止,似有心事。

    “如今新皇登基,丰王圈禁,皇上已下令大理寺重查明家旧案,想见不久以后,妹妹便能随明家恢复名誉…”

    徐方宜盘算着近日朝中的消息,循循善诱道:“我知你留在百戏班是为了寻继臻弟弟的下落,可,总要为来日打算…”

    明继臻,与明丹姝乃龙凤双生姐弟,到百戏班一年后下落不明,遍寻无果。

    “我能有什么打算,”明丹姝闻言放下筷子,神情落寞游离,愁肠百结叹气道:“找不到阿臻,便是死了…又有何颜面到地府去见爹娘与大哥…”

    “最近,近日,可有明家旧部来联络妹妹?”徐方宜垂眸,像是瞧茶盏的花顶入了迷,循循善诱道:“我是说…旧人见皇上下令重查此案,会出面为明家作证也不一定?”

    “明家的人都死绝了,姐姐是知道的。”说话间,一滴泪砸到了碟中的香醋里晕开。

    示弱道:“姐姐不日将入主中宫,日后若有余力,还请帮我…”

    “丹姝…你可愿,嫁与我大哥?”

    徐氏三朝元老,于朝中门生近戚广布。户部尚书徐泓与妻何氏有一子一女,长子徐知儒,年少有为,今获封京畿守备司校尉。

    徐方宜见她不言,几分忧思不定,又道:“对外,只说你是我外祖家旁枝的女儿,名正言顺,定不会因身份委屈了你…我大哥…亦愿意护你一生平安。”

    明丹姝起身行以大礼,目光澄澈。

    “姐姐…徐家如此厚待于我,已是万分感激,只是…”

    “我知道…若明家依旧,莫说是徐府的长媳,便是皇后之位,依妹妹的才情容貌,亦是担得的。”徐方宜未待她说完,便抬手将人扶了起来。

    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下端详着她,芙蓉如面柳如眉,香培玉琢…沉了沉心神,缓缓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再没有比徐府更好的去处,不是吗?”

    “如今圣上岁有意加恩重查旧案,可年久日深,想要翻案实非易事。”她看似柔弱,可言辞却是有理有据,孑然清傲。

    “徐家于我姐弟二人,已是厚恩…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牵连的。”

    “罢了…”徐方宜面上的亲和笑意纹丝不动,握着她的手言辞恳切道:“我只盼着妹妹好。”

    明丹姝撑伞站在百戏班门外,思绪随着徐家的小轿渐行渐远…转身,掸落肩上的飞雪,漫不经心勾唇轻笑着:“橙儿,我的帕子忘在师傅那了,你去替我取回来。”

    复顺着楼梯聘聘婷婷走回,收了油伞立在一旁,玉指纤纤扶在门上犹豫片刻…推门而入,不动声色:“姑姑来了。”

    漏夜出宫而来的人,正是如今寿康宫太后的贴身女使,琼芝姑姑。

    二人已往来多次,并未见客套,开门见山问:“徐家有意以嫡妻之位相聘,姑娘为何不从呢?”

    “姑姑既已来了,为何不在徐姐姐跟前露面呢?”明丹姝不答反问,余光扫过她濡湿的鞋尖,徐徐斟了盏热茶给她驱寒。

    “姑娘聪慧。”

    琼芝姑姑接过茶盏,清透生香,触手生温就如同这眼前的姑娘一样,赛雪欺霜的面孔里藏着温热的玲珑心肠,不卑不亢,不疾不徐…恰到好处。

    “姑姑今日冒雪前来,所谓何事?”

    “寿康宫的饺子,姑娘尝尝。”琼芝姑姑打开食盒,端出一盘玲珑剔透的水饺,摆好香醋蘸碟,双手持箸递给她。手指又细心探了探盘边,笑道:“幸好未冷,冬至节下,太后惦记姑娘。”

    “是。”明丹姝并未客气推辞,咬开,果真是蟹肉馅的,会心一笑带了几分真意:“请姑姑替我谢过太后。”

    “太后嘱咐姑娘,蟹肉性寒,莫贪嘴多食。”琼芝姑姑见她用得香甜,心里熨贴,缓缓道:“前些日子,刘将军入宫,小公子在军中一切安好,很是用功。”

    太后娘家,骠骑将军府刘氏,掌京畿十万兵马。

    “是,能跟在刘老将军麾下,是阿臻的运气。”明丹姝想起旧事,诚恳道。满腹疑团,却不多问一句,多发一言。

    “下月,立后大典,太后有意借选拔乐女的机会,将姑娘带进宫中…不知姑娘可愿意?”琼芝姑姑见她停箸,方才说起此番来意。

    明丹姝并未料到有此一番变动,抬眸,盈盈目光几多不解。

    “自明家落寞后,太后总不得见姑娘,心里思念…”琼芝姑姑并未说透,只含笑道:“至于旁的…权看姑娘个人的心意造化。”

    “丹姝晓得了。”

    今朝冬至寒犹在,雪落寒梅冷自知。岁月无情人有意,春来又是一年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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