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太医院院正赵松茂放班刚走到宫门口,便被身后急匆匆追上来的梁济喊住。“赵太医!您且留步!”
“梁公公,”赵松茂平日里只负责皇上的脉案,见梁济十万火急的,以为是出了承明宫出什么岔子。“可是皇上有何吩咐?”
“劳您随我到后宫走一趟。”梁济知道赵松茂出身御医世家,为人清傲忠耿。早在跟着先帝爷的时候便避后宫三舍,如今年纪大了更是不愿再趟浑水,皇上亦不勉强。
“今夜当值的是孙景太医…”果不其然,赵松茂抬腿便要走人。
“您老留步,是皇上,皇上请您走一趟。”梁济拉住他的手臂便将人往回带…
当年,先帝爷召赵松茂,替丰王生母丽贵妃诊病,这倔驴竟然当场摘了帽子,是个胆敢与皇上梗脖子的主儿。
“二皇子在瑜贵仪那出了意外,并不是为了后宫的娘娘主子们瞧病。”
“二皇子?”
“是,为二皇子瞧病。”梁济瞧他嘴软,不由分说便拉着人往后宫疾行,絮絮叨叨:“皇上还等着呢,您赶紧随我来吧!”
内宫禁苑里跑不得,二人到了福阳宫上气不接下气,抖了抖袍子,目不旁视进了主殿。
“臣赵松茂,给皇上请安。”
“免礼,先去东侧殿吧。”
见赵松茂过去,祁钰心里松了口气。他纵着赵松茂的古怪脾气,是因为赵松茂的本事值得这份敬重。
为君者,不能只以君威严权施下,知人善用,人和才能政通。
他来时,掌事嬷嬷黄卉已经禀明来龙去脉。理儿是不小心撞上了宫女端着的热水,才致烫伤的。
侧目见一旁的明丹姝兀自垂头站在阴影里,从事发到现在,她除了请罪外,只言片语也无。
不曾梨花带雨,可忍耐着的眼眶都是红的,他轻叹一声,抬手将人拉到身边:“丹姝。”
梁济见状,十分有眼色地将身边的宫人都带下去。
阖宫皆知皇上是个冷肃寡言的人,平日里敢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妃嫔,谁也没落得好去。
也因如此,倒是总笑模笑样的宁妃,才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来。
可如今…
祁钰每每见到她这番隐忍委屈的模样,总会想起从前被明家娇养着,与康乐争风吃醋的娇蛮的小丫头。
到底是他,没能在老师走后看护好她…
“意外,不是你的错。”
“那样小的孩子,手上的皮肉都烫烂了…是臣妾没能照顾好他。”到底没忍住,开口,红泪沾罗巾,一字一呜吟。
祁钰又如那日般,抬手替人将面上泪痕抹去。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过些日子康乐回宫,不知要如何笑你。”
话虽如此,他到底是心软了,蓦地些后悔将明丹姝卷进宫里来…
波诡云谲,连母后当年亦未能独善其身,她这样慈柔心软,要如何挡住后宫的明枪暗箭。
沉吟片刻,徐声道:“朕问你,若是…”
“皇上,臣已将伤处处置妥当,按时用药,夏至前便可康复。”赵松茂进来,不经意间将祁钰的思绪打乱,回禀道:“祛腐生皮免不得吃一番苦头,好在并无性命之忧。”
明丹姝闻言,将柔荑从他手里抽出,急匆匆出门向去侧殿查看祁理伤情,连退礼都不及请。
“只是,”赵松茂难得分神,见瑜贵仪离开,才低声将进一步伤情回禀。“二皇子烫伤,并非全然由热水所致…”
“何意?”
“寻常热水烫伤,表征为水疱疹,并不会致肌肤腐破。”赵松茂字斟句酌,十分敏感后宫斗争,未将话挑明,只如实情回禀:“眼下伤情,更像石灰水所致。”
祁钰知道他谨慎,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事涉皇嗣,若无十足把握,断不会开口。
“朕知道了,你将事后药方处置交给孙景就是。”
“老臣,谢皇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明哲保身的道理他明白。
赵松茂办完了差事,抬袖拭汗,心里寻思着果然乌烟瘴气没好事,阴谋算计一碰一个准儿,打定了主意再不入后宫半步。
一脚刚踏出福阳宫主殿的门槛,便被迎面跑来的人险些撞了个仰倒。
梁济眼疾手快搀住赵松茂,定睛一看来人,是西侧殿惠婕妤身边的薇紫,拉下脸唬道:“皇上在里面呢!不要命了!”
“求皇上救救三皇子!”薇紫像是吓破了胆,跪在门槛前扯着嗓子朝里面大喊。
“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梁济一边压着嗓子训斥着,听闻是三皇子的事,脚底下也没停急忙入内禀报。
“何事?”
“奴婢薇紫,皇上快去看看三皇子,怕是…怕是…不好了!”薇紫见来人,快语道。
“我的孩子!”话音未落,西侧殿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随朕来。”祁钰看向一旁的赵松茂,不容置喙。又吩咐:“梁济,去长乐宫请皇后。”
“奴才遵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梁济眼见着平日甚少为后宫动气的皇上冷了脸色,提心吊胆。
白日风波便算了,可二皇子虽然今日在德妃娘娘和瑜贵仪身边,但到底是嫡子,皇后娘娘这会子还未来,难怪皇上动气。
皇上今日是召了瑜贵仪侍寝,是恰巧赶上这事。
可外朝内庭各有所处是规矩,中宫落正,后宫的事自然要由皇后娘娘处置。案牍劳形,一国之君哪有时间天天到后宫升堂。
“丹姝,你随朕来。”祁钰神情肃然,见她不明就里还是软了脸色。
靠山山倒,既走到这,她也该见见后宫的硝烟,学着自己长本事。
几人一进西侧殿,便见惠婕妤满身满脸是血地冲了过来,怀里抱着三皇子,孩子鼻孔唇边皆是血迹。
她神色疯迷,不住哀求着:“皇上!皇上!快救救他!他在流血啊皇上!”
赵松茂搭眼见襁褓中的三皇子脸色灰白,便已了然。心里叹息,走程序上前两指掐了腕脉,回禀道:“臣,无力回天。”
梁济才走出福阳宫没多远,便见皇后凤驾,说话间便赶了过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后在门口听见赵太医的话,如坠冰窟。
立后当夜宫中起火,已令人众说纷纭。如今宫权交回她手中不过三日,便出了皇子夭折这样的大事…
心中惶然,齐人敬天畏神,她一国之母沾上了不祥的名声,威严名誉扫地,日后又当如何统御六宫?
“不会的!皇上!您再宣太医!宣太医啊!”这飞来横祸如同晴天霹雳般,彻底击溃了惠婕妤的神智,她救命稻草似的抱着皇上的手臂哭哭哀求。
“梁济,将三皇子抱下去。”
祁钰并非全然不为所动,幼子夭折如何不令人心痛。
夺嫡之争的腥风血雨方歇前朝后宫倾轧,强者生存,这是身在皇室与生俱来的风险。
他看向一旁,赵松茂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三皇子赐名珙,待仵作验尸后以亲王之礼下葬。惠婕妤,晋位婉仪。”
惠婕妤猛然闻晋位婉仪,如同失了智般忽然住声,面如死灰…
猛然抬头看向祁钰身旁的明丹姝,丧心病狂地迁怒着扑了过去:“都是你!”
明丹姝看着惠婕妤三皇子襁褓上的满眼朱红,下意识闭上眼,后背不住地冒着冷汗,心绪凄迷。
当年,为平民愤,明家二百七十余口人斩首示众,刑部带着刽子手在菜市口连续行刑十六日。
徐鸿接他姐弟二人回城时,路过菜市口,烈日炎炎下,地上的血印子都还未消…
头昏脑胀正出神,不妨一阵大力扑来,一时站不稳顺手拉住身边的皇后,二人双双仰倒顺着殿外的台阶边滚了下去。
“皇后娘娘!”
众人七手八脚将被压在底下的皇后扶起来,手臂撞在了门外石雕的冰棱上,登时便见了血。瑜贵仪也好不到哪去,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像是晕了过去。
“将皇后送回长乐宫,宣太医,孙景同去。”祁钰眉头紧锁,沉声下令:“薇紫,照看好你主子。”
弯腰将明丹姝横抱起来,见她额角已被薄汗打湿,快步向东侧殿走去。“赵松茂,随朕来。”
意外一桩接着一桩,简直比戏台还热闹。
皇后看着皇上抱着明丹姝离去的背影,眸中皆是落寞不甘,拂开左右侍女,居高临下看着失魂落魄的惠婉仪:“祸兮福所倚…妹妹好好养着,来日方长。”
二皇子占了东侧殿内室睡得正熟,祁钰索性将人抱到了福阳宫主殿安置。
“如何?”问赵松茂。
“贵仪娘娘只是受惊导致晕厥,并无大碍。”
“三皇子死因为何?”祁钰知道早间二皇子惹出的风波,方才见他又被烫伤,是以早前并未出言责怪。
“若是由撞伤导致头内血肿,并不至七窍流血。”白日惠婕妤的宫女到太医院请太医时,他也在。
事关皇子,不敢怠慢,便遣了医术比他不遑多让的孙井到福阳宫看诊,事后脉案他亦有过目,不过寻常外伤,并无内患。
“臣方才三皇子表征,似乎是中毒所致。”
石灰、毒药,今夜桩桩件件,一环扣着一环,牵扯皇后娘娘、瑜贵仪和两位皇子…
医毒,溯其本源自一体。赵松茂行医多年,又承家学,心中已隐约有了结论,却不明说:“只是具体何毒,要待仵作验过才能断定。”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祁钰沉思良久,起身,替明丹姝熄了灯火。
君威难测,临走前,冷然与掌事嬷嬷黄卉道:“照顾好你主子,再有差池,提头来见。”
“皇上,奴才已着人将三皇子的尸身送去刑部。”梁济在宫门外候着皇上,见人出来急忙跟上。
“梁济,替朕宣陈瞒入宫。”
东宫的暗卫首领陈瞒,自皇上登基后,便隐入暗中,再未启用过。
“是。”梁济心神一凛。
过了半年君圣臣贤的太平日子,不知多少人忘了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君主,亦是从血雨腥风中杀上皇位的。
才过了年,冷了数月方露头的几分暖意一夜消弭。
冬天本该渐渐过去,却恍然见又让人觉得这一阵肃杀的寒风,将人吹回了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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