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月未央,寒风瑟冷入衾凉。
西侧殿惠婉仪凄凄咽咽哭了半宿,天至方明时才消停。
三皇子尚未足周岁而夭,视为不祥,无牌位也无丧仪。来去如同一颗尘灰,寒风吹起时,无声无息落入天地间。
皇后给内侍省下令,于外只说急症夭折。宫人知其中有蹊跷,也三缄其口。
东侧殿里也是秉烛待旦,一夜未歇。
皇上离开不久,瑜贵仪便醒了过来。不知是怕担责任,还是当真关切二皇子伤势,亲力亲为照料,整宿没合眼。
“主子,”初晨天凉,黄嬷嬷拿了件披风,轻手轻脚到内室披到她身上。
用木案托着,呈上通体墨绿的细颈瓷瓶和一张字条,解释道:“这是顺昭容差人送来的药油,还附上了用法。”
顺昭容是先先孝元皇后宋氏的亲妹妹,宋氏早丧后,御史台宋家又求先帝赐婚,将二女儿送进了东宫为良娣。
“什么时辰了?”明丹姝接过瓷瓶放在一旁,伸手探了探祁理额头的温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都说二皇子多病孱弱,没想到这番倒是皮实得很。两手被烫得皮开肉绽,竟未呼痛,服下安神的药老老实实睡了一宿。
“辰时三刻。”
“去将汤药端过来吧…”说来奇怪,抑或是太久不曾见过阿臻,她总会在祁理身上寻见他的影子。
末了,话音顿了顿,又嘱咐道:“取些蜜饯一同端过来。”
“奴婢晓得了。”
黄嬷嬷退下,明丹姝不动声色,将桌案上的瓷瓶收入袖中。
见祁理睫毛似蝶羽一般细颤,抬手轻轻刮了刮他鼻尖,“再装睡,我便着人将你送回去了!”
眼睫又颤了颤,睁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清亮得很,想是醒了有一会儿了。
“疼就哭出来。”她想起那日在瑶华宫见着的大皇子,养得娇滴滴哭泣包似的。搭眼又瞧眼前这个,倔得像是头小蛮牛。
“不疼。”瓮声瓮气,不疼才怪。
明丹姝也不戳穿他,回身端过药碗喂到他嘴边:“喝药吧。”
解脾热的药,孙景太医特意嘱咐要在饭前用。
“我自己来。”分明是奶娃娃模样的一张脸,不知和谁学的总爱皱着眉头。
“逞什么能!”明丹姝直接将汤勺送进他嘴里,她闻着都呛鼻子的苦药,丁点大的孩子一点不打怵。
落手,又捏了颗甜枣子塞进他嘴里,蹙眉,食指顶了下他额头:“你怎么不像个小孩子呢?”
祁理嚼了两下口中的枣子,甜丝丝的,还不赖。看了一眼明丹姝,又飞快垂眸,难得示弱犹疑道:“你什么时候去接我?”
昨夜,他听见皇后身边的人来传话,说是今日要将他接到长乐宫去。
“你为什么喜欢我啊?”明丹姝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不答反问:“只因为我是明家的人吗?”
“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起初只是觉得,父皇和皇祖母既然要护着明家,那他若是跟在她的身边,也会更安全。
昨日发现她似乎还不错,不像宫里的其他人,因为尴尬的身份,对他既讨好又轻蔑。
甚至…如果他有娘的话,应该…也是她这样?
“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垂眸,又问了一遍。
“贵仪…修媛…”她掰着手指头细数,阳光冲破外面雪幕的纠缠落到她脸上,笑盈盈的。“昭仪…”
“就昭仪吧,等我成为昭仪,就去接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外面响起宫门拉开的闷闷的吱呀声,真是讨厌啊…大约是长乐宫的人来接他了。
他歪头,将手竖起来轻轻晃了晃,叫住要出去的明丹姝:“喂,你知道昨夜怎么回事吧?”
昨夜赵太医替他处理伤口时,分明是说沐浴用的水里加了石灰。
被他撞翻不过恰巧,那真正要害的人,昭然若揭。
她转头,眉眼弯弯却没说话,食指挡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寿康宫,太后正握着剪子拾掇宫人刚从御花园摘下的红梅枝,旁人皆爱花木盛放时,可这白玉细瓶里皆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心思飘远,自言自语喃喃:“孤芳不与百花猜…”
“主子,赵太医来了。”琼芝姑姑入内,回禀道。
“让他进来吧。”分神,咔嚓一声,花枝错断。
赵松茂由琼芝姑姑引入主殿,先用掸子将身上担着的风雪扫去,动作轻慢。
近乡情怯似的,脚步迟疑片刻,放下药箱见礼:“臣赵松茂,给太后请安。”
琼芝姑姑屏退旁人,将门扉虚掩…
“自先皇驾崩,你便不曾来过。”太后并未叫起,言语间竟有几分怨怼似的,迟疑观望:“如今,终于肯来了?”
“太后诏令,臣不敢违。”他仍是低着头,公事公办,半点情绪起伏也无。
“不敢违?”太后眼眶忽然红了,见外面有琼芝在守着,压抑着声音,心不由主脱口而出:“你分明是在怨我!”
“臣,不敢。”赵松茂将头垂得愈发低,不见在旁人面前时八面玲珑的模样,反而像是竭力压着万钧情悰般,只用只言片语相对。
众人皆知太医院院正赵松茂自先帝朝时,便明哲保身不踏足后宫半步…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反之…他赵松茂,做不到独善其身。
“松茂,咱们都老了。”太后视线落在他身上…远看,他还如过去一样的清傲挺拔。可垂头时,发顶银丝毕现,已是暮年。
顿了顿,轻叹一声软了语气:“都是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你还要与我置气不成?”
年轻时便是如此,他每每发怒,便冷言冷语晾着她。
当年,京都名医圣手赵家少年郎,意气风发,发誓要为游医治天下之疾。
却在她入宫后,毅然考入太医院,终身未娶。与她一起,在这四面见方的宫墙里困了一辈子。
“臣听闻太后抱恙…”赵松茂开口,到底还是不忍心。
“明家覆灭,东宫风雨飘摇。虽有徐家后来居上,可丰王步步紧逼,钰儿一天不登上皇位,皆是变数。唯一可解之法,便是…”太后握着桌角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泛白。
看着赵松茂沉默,忽然泄了气般:“皇位之争,招招见血,输不起…哀家亦是无奈之举。”
“是草乌吗?”赵松茂艰难开口,声音低缓。
他二十岁进宫,负责先皇脉案三十年,深受倚重。
“是。”屋内檀香袭袭,却让人心乱如麻。
是她,为了让祁钰顺利登基,借丰王出京平乱时,毒杀了先皇。
丰王带兵出京是为了军功民心,却想不到身子素来强健的皇上会一病不起…再回京,太子已名正言顺登基,大局落定。
“你怨我利用你,辜负了先皇对你的信任。”太后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他,可口中言辞却未停:“松茂…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助我?”
他的医术本事,她最清楚不过…
可整个太医院都未查出先皇病症,最后众人眼里持身清正的院正赵松茂出面,于脉案上落笔突发心疾,盖棺定论,挡住了朝臣非议。
赵松茂并未否认,沉默良久,一吐胸中浊气。
罢了!他这辈子,医者戒律,君臣忠义,都抵不过一人…这劫数,早在他决定随她入宫那一日,便认了!
赵松茂起身,凝神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皇上孝顺,刘家得力,再没有人能为难她。
“我昨夜已写好了折子,与皇上告老还乡。”
“你昨夜见过她了,是吗?”
“最后一次。”赵松茂知道她的意思,自嘲般勾唇摇了摇头,不计前嫌笑过:“我徒孙景可用。”
“松茂…”太后本能起身似欲挽留,复颓然坐下,到底没能说留下下两个字,只淡淡道:“你保重。”
“臣,告退。”
……
二皇子被长乐宫赫赫扬扬接走,就差敲锣打鼓喊得阖宫皆知。
明丹姝坐在妆台前,任丹草和山姜服侍着更衣挽发。对镜自照,脸上的红疹全然褪去,片瑕未着。
耽搁了这些日子,也该,会会旧人了…
“黄卉,”明丹姝将人唤进来,问道:“皇上将你挪到这里,教坊司如今又是何人掌事?”
“回主子,是崔掌使。”黄卉仍是在教坊司时一丝不苟的做派,像是看惯了宫中的起起落落,恭敬道:“可要奴婢替娘娘将人召来?”
“不必,我亲自过去。”
虽未办丧仪,可三皇子早殇到底是过了白事。
明丹姝换上素白色的弹花暗纹锦服配苏绣水仙裙,外罩同色妆缎狐肷褶子大氅。
衣衫素淡便挽了个飞仙髻撑起通身的气度,配上淡紫色的头面首饰,清素若九秋之菊。
“昨日见主子穿吉服,我已看呆了去,以为是画本子里的花仙跳了出来。”
丹草和山姜二人不过十五岁,入宫不过一年余,还是活泼的孩子气。
一日相处,眼见着明丹姝是个好说话的主子,便也大着胆子说起俏皮话来:“今日再见娘娘这身行头,又是…又是不一样的好看。”
教坊司离福阳宫不算远,明丹姝亦有心熟悉宫苑错落,便未乘辇,换上了不易湿的羊皮小靴,只带着丹草一人慢步过去。
临近,便瞧见不远处一身材高挑的清丽女子,怀里抱着个雪团似的小女孩,对她招手。
“嫔妾给宁妃姐姐请安。”明丹姝上前见礼。
“真是巧了,在这遇见妹妹。”宁妃将人虚扶起来,掂了掂怀里的女儿,示意道:“与瑜娘娘问好。”
“嘉阳见过瑜娘娘。”
“乖,”明丹姝从怀里拿出个绣样精巧的荷包,放到嘉阳手里。“这是瑜娘娘给你的见面礼。”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给妹妹备了份见面礼。霜露,回宫取来。”宁妃将荷包接过,沉甸甸的,里面显然是还装了旁的东西。
侧身将嘉阳公主交给身后的宫人,“公主到了午睡的时候,一同回宫吧。”
“哪好劳动姐姐的人。”明丹姝又是曲膝一礼,像是面对如此盛情还有些局促生疏,也吩咐身后的人:“灵草,与霜露同去吧,事了再回来找我。”
待人都走了,宁妃言笑晏晏:“我听说皇后接了二皇子回去,便猜着了你得空会过来。”
宁妃父亲是明章门生,早前与明府颇多往来,自然多次见过明丹姝。
那日,明丹姝与周琴联手,将计就计用斑蝥粉破了苏韵巧的局。宁妃随仪贵妃到兰林宫后便认出了她,差婢女霜露去而复返探查。
而后,又有太后的默认,宁妃便在暗中与明丹姝往来。
“早前相助,还未好好与姐姐道谢。”她曾托宁妃调查苏韵巧和周琴的家世。
兰林宫大火那日,她手中的玉佩是苏韵巧的家传之物,她诱苏韵巧误以为自己是在以她家人性命相胁。
放火烧宫已是死罪难逃,当时万念俱灰的苏韵巧见她威胁,下意识的反应定然是拉她共死…而后,便有了皇上以身相挡的一幕。
“兰林宫的一把火,姐姐着实妙笔。”
“怎么…”宁妃忽然停住脚步,弯得柳叶似的细长眉毛高高扬起,十分错愕道:“竟不是妹妹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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