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大齐朝规,年初一百官入朝,摘来年风调雨顺的好兆头。初二、初三、初四休沐,初五开朝,一切归常。

    元月初五,长乐宫朱门大开,各宫主子乘辇至中宫,先于主殿前行君臣三拜礼。

    入内,再拜,行家礼。

    “臣妾等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圣安。”

    皇后徐方宜着凤冠大妆,端坐于长乐宫主殿,居高临下,贵不可言。

    “起。”母仪天下,凛然不可进犯。

    她惯常都是端庄素雅的打扮,今日盛装,长眉修鬓,锋芒毕露。

    “臣妾等谢皇后娘娘。”

    大礼拜毕,众人各自按品级高低落座,静默等着皇后先开口。

    “贵妃大安了?”皇后看向下首珠围翠绕,将目光落在她左手边的仪贵妃身上。

    自初一那日大火后,仪贵妃便称病染了风寒,次日,顺顺当当将宫权交回中宫。连日里瑶华宫大门紧闭,不问春秋。

    “多谢娘娘挂念。”仍是光彩照人的一张脸,半点瞧不出病气,言辞也照以往沉稳了许多。

    “臣妾听闻二皇子伤了手臂,养得怎么样了?”仪贵妃不咸不淡地回问,可神情却瞧不出关切。

    “小孩子皮实,并无大碍。”

    桌上都摆着干果茶点,没见旁人真的吃喝起来。唯顺昭容脱了护甲,十分随性地剥松子儿来,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尾座,笑吟吟道:“说起二皇子,臣妾倒是想起来…后宫进了新人,贵妃姐姐病了这些日子怕是错过了好消息。”

    “是吗?”仪贵妃眸低垂,四两拨千斤,看不出喜恶。

    “嫔妾拨云,见过诸位娘娘。”明丹姝起身,与众人见礼。

    皇上登基不过半年,尚未选秀,宫中如今几位主子除了她以外,皆是东宫旧人。

    “瞧瞧,还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呢!”顺昭容跟前儿玉器里的松子仁盖了薄薄一碗底,却也未见她往嘴里放,状似无意,心直口快:“娘娘这艳冠群芳的名声儿,怕是要让贤了。”

    “顺昭容过年时是将火药当饺子吃了?”德妃坐在皇后右手边首位,小臂倚在茶几上,手顺势拄着额头,眼下乌青倒像夜里没睡好似的。

    顺昭容还欲再说,见对面的仪贵妃兴致缺缺,也轻哼一声闭了嘴。

    “这些日子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也要趁今儿和妹妹们说道说道。”皇后适时开口,辞严意正。

    凤眸眼尾上斜,丹唇微启。

    刚坐上后位不过几日的人,倒像是浸淫后宫多年似的,端的不是善茬。

    “初一夜里兰林宫起火,初三晚上二皇子烫伤了手臂,三皇子夭折。明面上看着,桩桩件件都是意外…”皇后眼神落在惠婉仪身上…失了三皇子,也不过是扯着嗓子哭了半宿,晋位婉仪的册封礼可一点没耽搁。

    世间的道理,并不一定非黑即白。尤其后宫,权力地位凌驾于人命清白之上,胜者为王。

    收回心思,顿了顿:“皇上今早旨谕本宫封了案卷,是念着开朝头一日,为了皇室的体统。可本宫还是要提醒诸位,什么事儿该做,什么事儿做不得,心里都该有杆秤掂量着。”

    “臣妾等谨遵娘娘教诲。”话说过了,人也见过了,有些人云里雾里,有些人心里的大石落了地,便告退各自散去。

    待人走后,许嬷嬷拿着一册内侍省的回奏呈给皇后:“主子,这是瑜贵仪留在桌上的,想是给咱们的。”

    皇后展阅,见是司刑官誊录的审问宫人的供词,“难得,内侍省差事办得这样痛快。”

    昨日皇上到福阳宫,雷厉风行发落了一批修缮廊檐的宫人,临走前将事情交给明丹姝处置。

    她转手便将这些人送去了内侍省,宁错杀不放过,由司刑官严加拷问。

    许嬷嬷寻思着,皇上分明是让瑜贵仪办事,却被她又送回中宫,笑道:“瑜贵仪很是乖觉,这是像娘娘表忠心呢!”

    皇后过目扫了一遍,与她料想的差不多,冷哼一声:“乖觉?她借此事在福阳宫立了威,再顺势将烫手山芋扔给本宫罢了!”

    她将回奏展开,交给许嬷嬷,“那起子人招供石灰的事是顺昭容指使,真假姑且不论,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贵仪,又能真刀明枪地动得了谁。外人看着是她恭谨,得罪人的事交给本宫。”

    “皇上的心向着明家,主子还是要小心周旋。”

    “她不信皇上太后,宫中又诸多掣肘,一时半会成不了什么气候。”与明丹姝相交多年,知道她百转千回的水晶心肝。

    明章当年是皇上的太傅,却被牵连到党争中灭门,是个人都会心有芥蒂。

    正如父亲所说,皇上想驯服明家姐弟和河阳刘氏这两匹烈马,还有得磨呢!

    “还有兰林宫起火的事,倒底何人所为?皇上今早来旨命主子封卷归案,这些事通通就不查了?”

    “火?那夜谁渔利最大,就是谁。”她摩挲着这回奏上字面,手指却染上了墨污。

    新墨未干,想是司刑连夜审问,今早才回报。

    “后宫本就是一汪浑水,事事较真儿谁又是干净的,皇上心如明镜却不处置,是他暂不愿意打破平衡罢了。”

    说到底,后宫这些女人,不过是前朝的晴雨表、马前卒。

    “以老奴之见,顺昭容到底是二皇子的亲姨母,主子不如…”许嬷嬷附耳,轻声与她道:“趁机拔了顺昭容,将二皇子留在自己身边。”

    皇后如今固然年轻,早晚会有自己的骨血不假,可眼前的嫡子更是实打实的。而且,经这遭风波,明眼人都瞧得出皇上对二皇子还是最为看重上心。

    眼下顺昭容的把柄送上门来,可是天赐良机。

    大齐的祖宗规矩,是先立嫡再立贤。太子什么时候立,全凭皇上的心意。

    二皇子已经六岁了,先前是受太后养着,宫外有御史台宋家这个正牌外祖…这孩子虽然与宋家不亲,但顺昭容无子,宋家还是会照拂眼下这唯一的嫡子。

    “容本宫想想…”皇后心思百转,举棋不定。

    梁济站在承明宫门前,伸长脖子等了一刻钟有余,总算是见到了来人,小碎步迎了上去,拱手:“刘将军。”

    骠骑将军刘青之子,刘立恒,而立之年,从五品上游骑将军。

    又对刘立恒身边年轻的副将道:“明副将此番平乱有功,前途无量。”

    “梁公公。”少年意气飞扬,眉眼间是习武之人的舒阔明朗,言辞沉稳,不着痕迹提醒梁济说错了话:“在下刘真。”

    “皇上正等着呢,二位里面请。”

    “臣刘立恒、刘真,给皇上请安。”二人将佩剑留在承明宫殿外,入内面圣。

    “二位贤卿平身。”祁钰亦许久未见明继臻,上次见面,还是他为东宫时,替先皇到西郊大营巡查演兵。

    打量着下首的少年,三年不见,身量小树似的抽条,亦黝黑健壮了许多。卓尔不群,英姿飒爽。

    “谢皇上。”

    “川州十六县剿匪的回报朕已阅,很好!”祁钰赏识骠骑将军府并非是为了回报太后扶持之恩,而是刘氏一门的确可用。

    骠骑将军刘青战功赫赫已无需赘言,刘立恒更是来日将才,只说此番带五百兵士剿净十六县悍匪,以少胜多,心有沟壑。

    “赏,游骑将军刘立恒晋半衔,着升为正五品,赏百金。”

    “臣谢皇上隆恩。”刘立恒跪地谢恩,又将身旁少年推了出来,坦坦荡荡,朗声道:“此次剿匪,臣之副将功不可没,臣不敢居功。”

    “川州十六县悍匪难剿,皆缘由地形险峻复杂,匪徒盘踞之地易守难攻。”

    刘立恒所言不虚,诸县百姓受匪害日久,朝廷早年对这一地区的围剿,多是官军扑来时,悍匪便如鸟散林,利用山中地形之利,来去自如。

    “此次与悍匪作战,副将刘真身先士卒,带潜行军佯装潜入县,摸清道路险夷、匪军据点分布、战力敌我对比,找出了匪患之所以屡剿不灭的症结所在。”

    明继臻在军中化名刘真,对外说是刘家旁枝的庶子。可眼下,祁钰并未避讳其名姓:“继臻,你来说。”

    “过去剿匪,皆讲究兵贵神速,欲用朝廷雷霆手段,震慑悍匪,但却收效甚微。臣思及兵法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好!”纵使早已阅过战报,祁钰再听明继臻口述时,恍然见到了老师当年在东宫替他运筹帷幄,甚感欣慰:“继续说。”

    “就臣潜于川州十六县月余观之,悍匪之所以难一网打尽,一是由于匪徒在市井安插耳目,朝廷兵士还未至,山匪便已闻讯而逃,遁入大山而无影踪。”

    明继臻侃侃而谈,说起用兵时神采飞扬:“二是,征调客兵弊病人倦马乏,不利于作战,臣与川州借兵剿匪。”

    话落,忽然跪地请罪:“臣请擅自作主,先斩后奏之罪。”

    “悍匪已剿,功过相抵,朕恕你无罪。”祁钰知他所指,是未及请奏,便私借川州府兵的事。

    事急从权,何况事后回京刘青也以军法罚过。

    “谢皇上。”

    “只是,经此一役,朕发觉我大齐军事僵化之弊。战时若遇急情再行回京请旨,有贻误战机的风险。可若全权交予主将,兵权分散,于朝廷安定不利。”

    自始祖皇帝,大齐与戎狄百场,胜败难分。戎狄彪悍只是其一,大齐精兵良将如云,却始终不得其法,亦有弊病。

    祁钰显然对此早有所瞩目,明继臻出奇制胜,胆子大得很,倒是无意挑出了军政改革的引线。

    “你二人近日便留在京中,与骠骑将军、辅国将军、兵部和中书令,共同条陈军事时弊,十日后,面呈与朕。”

    “臣遵旨。”

    “臣遵旨。”明继臻闻言,嗓音都拔高了两声。

    他的高兴是为了他能留在京中,参军四年余,他偷偷摸摸见到姐姐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今皇上登基,他明家复起指日可待,姐姐再不用在百戏班躲躲藏藏!

    “继臻,你等等…”刘立恒告退,祁钰开口将喜形于色的少年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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