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能有一个地方可以了解到学校的发展史, 那么无疑就是校园博物馆。
但顾平生看了下地图,这个学校没有博物馆, 只有图书馆, 可能会在图书馆里建造一个博物展览区。
这个时间段的图书馆是安静的,学生们都在上课,老师也不见人影, 只有一个前台登记来访人员。
登记过后, 没走几步,顾平生感觉有一道火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眼角余光往后一瞄,果不其然是前台。
他光明正大地过来, 倒不怕别人的注意, 只是这么个盯梢法,学校的管理者和学生们总得疯一群。
校内没有整体地图,不过每个区域都分了小地图,一般会在一楼。
在地图上找到疑似展览区的位置,顾平生拾级而上,绕过一面砖白色立墙, 眼前的视野霍然开朗。
首先引起他的是一只金铜铸造的人眼, 镶嵌在正前方的墙壁上,没有眼珠,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片。
顾平生疑心里面有监控摄像头,特意拿出手机点出手电筒,往里面一照, 没有任何发现。
这个工艺品让他有点在意, 如果不是图书馆有规定不能破坏馆内设施, 顾平生倒想爬上去拆开看一看。
再然后, 顾平生的视线下移,落到了两具并排站立的石像上面。
一个大腹便便,嘴角含笑,是个中年人。
或许是对方笑得太和蔼可亲,想到猎杀中学的规章制度,反倒让人一度觉得虚伪。
另一个则是少年模样,戴着肩章,学生制服。不知是有意无意,五官刻画得十分模糊。
在少年的另一边肩膀上停着一只展翅的乌鸦,少年目视前方,看似认真,却探掌去捏乌鸦的趾爪,显出几分心不在焉。
石像摆放在这个位置,这两个人的身份应该不一般,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姓名。
顾平生低下头,往展览石碑看去。
可惜石碑上没有具体名字,只有含糊其辞的一句话——“致敬爱的学生会长与伟大的校长先生,猎杀中学将在他们的领导下发扬光大。”
虽然顾平生早前就猜测学生会的地位不一般,但会长能够插手学校策划,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是敌是友?顾平生不确定。
但毫无疑问,他今后会和这两个人撞上面,在此之前倒可以多收集些他们的个人信息。
这样想着,顾平生扭头去看其他展览物。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被顾平生判断为奇怪工艺品的金铜眼睛动了。
漆黑的部位骨碌转出一只硕大的眼珠,有着人眼的肉感和滑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移动中的顾平生。
顾平生倏然回头——
没有任何异常。
阴冷的阳光从窗外洒落馆内,照到金铜眼睛的深处,里面空无一物,铜面微微反光。
顾平生皱了下眉头,低声轻喃:“是错觉吗?”
他揉按眉心,埋头继续阅读展览石碑上的文字。身后的眼珠又转了出来,目光冰凉无机质,如影随形地记录下顾平生的所有动作。
在此期间顾平生看了不少展览物,部分文字较多,似乎让他觉得有点记忆困难,便再次掏出手机,微抬角度拍下几张照片。
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处的钟楼传来一阵悠扬沉郁的钟声。
彼时顾平生正在翻看招生宣传手册,下意识瞄了眼挂钟时间,才反应过来一般:“已经这么晚了,干脆借几本书回去吧。”
他将册子合上,放回原位,十分自然地往图书室去。
在顾平生走之后,墙上的眼珠骨碌一转,随即消隐不见。
等到彻底远离了图书馆的范围,顾平生将手机拿出,翻到相册,面不改色地扫了一眼。
刚才他看似在拍展览物,实际在拍身后的视线来源。有一张角度正好,透过玻璃的反光留影,清晰地拍下了那只诡异转动的大眼珠子。
可能最近接二连三地受刺激,虽然这只大眼珠子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但又不至于害怕。
顾平生也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被“磋磨”出来了。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东西?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人的眼睛,又好像不一样。
盯了一会儿,顾平生干脆将手机收回去,准备回去问一问镜女,如果镜女不知道,再去找刑野问问看。
这个点正好是晚饭时间,顾平生没有再去之前的学生食堂,而是找到了教职工食堂。
位置也不远,就在学生食堂的背后。
顾平生一边端着饭菜,一边不留痕迹地打量。
和学生比起来,这些老师身上的规矩感更重:穿着统一,噤声息语,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就只是机械性地进食。
让人不由得想起被整齐摆放在展览架上的木偶。
和学生同样的作息,同样带有节奏的步伐……
顾平生曾猜测,是不是这里的学生长大之后重返猎杀中学,成为了现在的老师。
但看建筑物的崭新程度,这个可能性不大。
这就引申出了一个更可怕的联想。
——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也盛行着和猎杀中学一样丧心病狂的制度。
顾平生沉吟。
如果说学生天性未泯,在受到学校压迫的同时也会想要提前毕业、挣脱囚笼,那么这些思想观念早已根深蒂固的老师们,又会在意些什么?
这一天收获不少,但留给顾平生消化的时间不多。他远远就看见了在宿舍门口等着他的廖凡。
为什么顾平生确定廖凡在等他,而不是别人,因为廖凡在看见他的时候突然抬手按了一下耳廓,使用过小型通话装置的顾平生对这个动作并不陌生。
与此同时,顾平山还看见楼上好几个人影在探头探脑。
嗯……
不管怎么说,玩家确实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还自发形成了联盟,是个好的开始。
他轻轻地抒出一口气。
仅仅两三秒的时间,顾平生再一睁眼,全然进入了他早前设定好的情绪中。
于是包括廖凡在内的其他玩家就看到了这样一面。
年轻俊雅的老师不再像往日那般步步生风。
他的步履缓慢又沉重,像是有一块巨石陡然压在了他的肩膀上。瞳孔涣散,面露愁容,眼睛虽然看着前方,却没有聚焦点,甚至在廖凡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都没有一点反应。
看着这副样子的顾平生,廖凡本来要问对方“你今天去了哪里”,到嘴边转了一圈,变成了:“你没事吧?”
顾平生好似才发现他,脚步一停,扯出一抹笑轻声道:“没事。”
这一抹笑也是苦笑。
顾平生的肤色本就偏白,他离开食堂的时候还给自己洗了把脸,更显出一分苍白。
而廖凡眼里的顾平生,滴滴未干的水渍从额角一直滑到失色的唇瓣,看起来失魂落魄极了。
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这让廖凡心里很打咯噔。
一方面他多少有点担心顾平生,另一方面顾平生给他的印象一贯很稳,这该是发现了什么大事儿才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呀?
……坑爹的副本不会又闹什么幺蛾子了吧?!
但顾平生不想多说,抬手将廖凡推开,径直进了宿舍。
“欸,那什么,顾平生?”
顾平生没有停。
如果他在第一时间就将事情和盘托出,玩家们反而会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所以不能急。
情绪需要一个铺垫的过程。
在廖凡再次找上他之前,足够这些玩家做好心理建设。
顾平生没有表演的经历,最后一次登台演出,还是大学的校联欢晚会上演一块安静如水的背景板。
但他意外的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表情,又该搭配怎样的肢体语言。
为了让自己保持状态,回到宿舍之后,他给镜女擦了一下梳妆镜,剩余的时间就坐在凳子上,酝酿自己的情绪。
这就导致当廖凡再次敲开顾平生的大门时,看到了一张比刚才更显愁容的脸。
要不是廖凡还有傅天交给他的任务,他都要忍不住拽着人的衣领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啊?到底是遇到了惊天大秘密,还是撞见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廖凡忍耐了下来,说着刚才临时会议上让他背下的台词:“我看你状态不是很好……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和我说一说。”
他顿了一下:“虽然我们两个才认识不久,但你救了我两次,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了好友。看你这么难过,我也不好受。”
廖凡这话也不是全然作假。
他是迄今为止和顾平生走得最近的玩家,傅天知道顾平生对其他玩家没有好感,唯独对大马哈的廖凡和颜悦色,所以才特意安排了廖凡过来。
对顾平生来说,傅天安排廖凡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玩家中没有比廖凡更好的人选。再加上这孩子看起来才出入社会不久,知恩图报,懵懵懂懂,是非常适合传(hu四声)递(nong四声)信息的对象。
在廖凡担忧的注视下,顾平生眼睫往下垂了垂,抬头复对他笑了一下:“进来吧。”
关上门,顾平生让廖凡随便坐,给双方各接了一杯水,靠在阳台的门边。
通话那头的傅天让他耐心,于是廖凡耐心等待着。
等了差不多十来分钟,那边的玩家群体从紧张变得烦躁、甚至站起来做口型骂骂咧咧的时候,顾平生开口了。
“……我有点想喝一杯。”
玩家们立马又靠了过去。
廖凡这边还在翻看商城的饮食区,下一刻顾平生勾了下唇角,偏头遗憾地说:“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如果明天带着一副醉态去上课,估计我就看不到后天的太阳了。”
意识到是这么一回事,廖凡悻悻地关闭了商城页面。
“其实你说对了,我今天的心情确实不好,因为我发现了一些残酷的事情。这些事情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你……还有大家,早晚都会发现。”
通话那头的玩家和廖凡同时屏住了呼吸。
顾平生整理好情绪,开始娓娓道来:“我的家境不是很好,最困难的时候要靠粗麻绳勒紧肚子才不会感到饿,多亏有一个人将我从不堪的生活里拉了出来,供我读书,教我人生道理。我很感激他,将他视为了我的人生标杆。”
“他是一个慈善家,做过许多公益活动,满怀憧憬的我也想做一些有利于社会的事情,所以我大学选择了师范类,不求干出一番事业,只求能够帮助像曾经的我一样迷茫的孩子,让他们找到人生的方向,而不是过早地迷失。”
“……再然后,我在网上投了一些简历,来到了这所学校。”
一番半真半假的话,因为蕴含了真实的感情,所以显得格外真挚,令人动容。
顾平生望向窗外,目光变得冷肃:“但这所学校和我预计中完全不一样,可以说给一腔热血的我从头灌下了一盆冰水。不止学生被严苛的规则压抑住天性,变得残忍自私,就连老师也只会遵从无理的规章办事。整个学校就像一个制定好程序的角斗场,只有实力最强的人才能够脱颖而出。”
“但那些天分不够的学生怎么办,只是因为某一方面比不上别人,他们就只能挨打,不配活着了吗?”
后半句话说出了玩家们的心声。
在最开始进入副本的时候,不是没人想要挣扎,但是挣扎什么意义?
前面是断崖,后面是追杀,与其花大量时间想着过桥的解法,不如跪地求一下身边有飞行能力的玩家。
在表世界,什么尊严,什么脸面,通通比不上一个对副本有用的好天赋技能。只要你有好的天赋,那么你就会被各大公会看重,得到良好的发展,今后也不愁升级用的积分。
优秀者在起跑线上就被冕定,而无能者只能食其尘埃,乃至于越来越迷惘,浑浑噩噩地把自己活成了扭曲的形状。
他们知道自己弱小,所以冒险越阶挑战,想要变得更强。
但是能力不够,做不到那种程度,就不配活着了吗?
玩家们心中唏嘘,或有感而发,但这话还远不能让他们彻底共情。
于是下一刻,留意着廖凡情感变化的顾平生抛出来了一个重磅炸弹:“而且这个学校不止在筛选学生,它同时也筛选着老师,筛选着校内的每一个人。”
那边傅天低声说了些什么,廖凡迟钝地指了指顾平生,又指了指自己:“筛选老师,是指从我们之间?”
“不。”
玩家刚松一口气。
“是从全校的所有老师里进行筛选。”
玩家们一口气哽到了喉咙口。
顾平生声音很轻,却如重石掷地:“也就是说,我们的对手不止是今天课上见过的老师,还有更高层楼实力未知的资深教师。”
“开什么玩笑?”
廖凡一句粗口差点没忍住,跟着通话那头的傅天质问道:“你有什么根据?”
顾平生眼睫颤了颤,似乎也觉得这个说法可笑:“根据就是这个学校的建校史,一部完完整整的食人录。”
“猎杀中学自建校以来最多不过三年时间,三年时间却举办了不少的联欢会和游园活动,他们每个季度都会评选一名特级教师,将他(她)的名字记录在丰碑上,然而每个季度的名字都不一样。”
“猎杀中学在成立最初的时候共招入五百名学生,但在下学期就只剩下了三百多人,这些学生去了哪儿?我们今天参观过猎杀中学的教学模式,一个老师固定带一个班,如果没有了学生,那么多余的老师会去哪?”
“宣传手册上将淘汰制度奉为宗旨,学校甚至鼓励学生刺杀老师早点毕业,你还指望老师可以独善其身?”
问题如冰雹一个接一个,将廖凡和那头的玩家砸得七荤八素。
如果顾平生说的是真话,那么横在他们眼前的无疑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玩家面面相觑,在对方的眼里看到震颤的瞳孔,与油然而生的警惕。
也就是说,从进学校的那一刻起,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敌人?
“这些事情学校没有明说,但都有迹可循,你可以去参观一下图书馆的博物展览区,看下我是不是信口胡诌。”
顾平生徐徐吐出一口气,笑容苦涩:“这就是我今天的发现。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吧?”
廖凡现在的心情跟个过山车一样起伏跌宕,差点没缓过来一口气。
听到傅天在通话中让他先走,免得露出马脚,他恍神应了,就要起身。
也是这个时候,顾平生又开口:“但我回来之后想了很久,我觉得——”
“这样不对。”
“成功者寥寥无几,死的人会更多,不应该是这样。”廖凡倏然抬头。
削瘦的年轻教师立于门边,身后是清冷的明月,微风轻柔地撩起他鬓角的发丝,那双温润的眼睛仿佛盛满了月光一般皎洁动人。
“合理的规章制度应该让所有人都能看得见奋斗的希望,是实现共同进步,大家为同一个清晰的目标而奋斗。”
“绝对不是靠冰凉冷血的丛林法则来扰乱人们心中的善念,破坏安宁和秩序,让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如果只有一个人感到困难,那么这个人就要反思自省。但如果是所有人都感到绝望和窒息,那么必定是规则出了问题。”
顾平生笑着说:“所以我心里有了一个不自量力的想法。”
“我想尝试一下,以单薄的力量,改变这不合理的规则。”
简洁语言排山倒海地冲刷过来,廖凡心神俱震。
他舔了下干裂的唇,震惊地说不出话。
交谈结束,廖凡脑子里挤满信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的身,恍惚中走到了门口。
他正要出门,却又被身后的顾平生喊住了。
看见顾平生递过来砖头厚的资料书,廖凡愣了愣,慌忙接过:“这、这些是?”
“这些是猎杀专业课的相关书籍,应该对明天的讲课有用。现在离就寝时间还早,你可以把它分给大家一起研究。”
廖凡手臂颤了一下,瞬间感觉这些书有千斤重,感动得不得了:“那你也和我们一起——”
顾平生笑了笑:“我不太适应这种场合,就不去了。”
门一关上,顾平生身子抵着门后,霎时间松了一口气。
看廖凡的情绪激动成那种样子,这一出开场应该还算成功。
下一秒抬头,他看见镜女从梳妆镜中探出半个身体,好奇地问他:“顾老师、刚才是在、骗人吗?”
骗人现场被小朋友抓包,顾平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打了个哈哈。
镜女静静凝视着他,轻声说:“可我又觉得,顾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
顾平生动作顿了一下。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拿起借来的专业书,重新坐回书桌前。
“小芳同学,之前那些老师在宿舍里备课时讲了哪些内容,你还记得吗?”
张小芳是镜女的名字,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说:“还记得。”
“那你给老师讲一讲吧。”
“好哦。”
专业书有砖头厚,并不是一个夸张词。
而顾平生要在这一个晚上,尽全力吸收足够多的知识点,因为每多看一页,就意味着多一分成功的可能性。
他和有技能、有团体协助的玩家不同,为了不露出马脚,顾平生需要和玩家群体保持距离,塑造自己的外在形象。
这就意味着他大多数时间只能依靠自己。
但没关系。
顾平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选择了一条与世俗相驳的道路。
既然他在做下决定时不曾退缩,那也不会在中途半途而废。
若挡在前方的是山,他便碎山。
若是海,他便平海。
唯有成功与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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