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数年,他居然大错特错了。
旁边的太监和侍女去将地上软成一团的胥子衿搀扶起来。好不容易等到眼前的金星散去得差不多了,他才勉强凝神,把那个问题问完:“莹妃娘娘何故要打微臣?”
“你心思狭隘,用心阴毒。但凡些微过节便昼寐不忘,我看着你不知悔改,觉得十分厌恶,所以今天非要打你不可。”
朝游露果然是朝游露,一别经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冷静。
就连气急败坏地骂起人来,也是如此的四平八稳。
连身边的人听着都帮她着急上火,如此海波不惊的语调属实不适合当下场景,让人恨不得帮她把声调拔尖、语速加快、怒气外放,才有雷霆万钧的气势。
“十分厌恶?”胥子衿反复咀嚼着她的话,心中一阵陌生的大痛,就好似几年前她放下珠帘,和他了断前缘时一般的痛觉,“既然厌恶,那莹妃娘娘又何必触碰到微臣这个脏污之身?”
他期待着能够看见某些激烈碰撞的情感,却始终在她的眼中从未出现过。
朝游露捏着微肿的手笑了起来,“我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触碰胥侍郎。”
这场嫔妃手撕侍郎的戏同时震惊了三个男人,如果把玄微苍溟分在剑中的灵识也算上的话。
连上前世今生,他认识朝游露五百多年了,记忆中除了神魔之争的最后,二人曾短暂地因对敌人的处理态度而起了争执以外,朝游露从未与他面红目赤地肝火大动过。
看来,兔子急了也咬人,他又进一步加深了对她这位老朋友的了解。
胥子衿今天挨这一顿毒打纯属自作孽不可活,玄微苍溟默了半天,也无甚可劝解的话,只能挤出一句,“仔细手疼。”
屋外的动静大到连南惊虞再也没法子再装聋作哑,“哗——”的一声,御书房的窗被推开。
内侍尖利的声音响起:“何人在此喧哗?”
朝游露微微一笑:“请中官转告皇上,战事紧急,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胥爱卿,进来。”
是皇帝亲自开口了。
于是胥子衿便被太监和宫女们搀扶着,一步一行挪进进了南惊虞的御书房内。
“微臣参见皇上。”胥子衿下腰已经变得艰难,但在皇帝面前做出的姿态更艰难,方能够充分显露出朝游露下手之狠辣。
“因何事起了争执?”
“莹妃娘娘大约顾忌着微臣在朝臣议事之时出言,但微臣并不怨恨莹妃娘娘。若是这两巴掌能消去莹妃娘娘心中的愤懑,微臣绝无怨言……”
虽然胥子衿牙齿掉了两颗,跟以前的行云流水比起来稍微有漏风的差异,但并不影响他口才的稳定发挥。
“哦,你倒是很深明大义。”南惊虞的口气听来和善,然而眼神当中却有森然的意味。
胥子衿一时不禁惶恐了起来。
自从他殿试高中以来,陪伴在南惊虞身边也有些年月了。然而伴君如伴虎,他始终都看不清殿上的这位君王心底深处真正想的是什么。
“她是主,你是仆,打两个耳光也不打紧。”南惊虞不紧不慢地开口,视线像要望进胥子衿的灵魂深处去,“朕欲御驾亲征振奋士气。你的确有些才干。也不必在朝堂之上伺候着了。朕给你分派一个新职务,从明日起,你便出发去往砥柱山镇守银河吧。”
砥柱山高达千丈,如擎天一柱立于天地间,故名为“砥柱”。天险将广阔人间腹地一分为二,以西为蓝月王朝,以东为新月王朝。河水从山顶上倾泻而下,望之如星河横贯天际,故曰银河。站在砥柱山的顶端看下面的众生,云雾缭绕远如蝼蚁。
被南惊虞派去砥柱山为蓝月王朝镇守银河,与发配边疆无异。
胥子衿低垂的头猛地高高抬起来,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皇上!”
在南惊虞的眼中,能得此等为国捐躯的殊荣,胥侍郎定然是高兴坏了。
张宰相心里狐疑,但也显见了皇帝的不悦情绪,当下只能噤若寒蝉地站在一旁,不敢为胥子衿做半分辩驳。
“权宜之计而已。”南惊虞面露倦色,显然已不耐于再继续交谈,他向胥子衿一摆手,“时间紧迫,你先下去准备着吧。”
其实朝游露从御书房出去之后,南惊虞便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朝游露那两个耳光之响亮,动静之大,他想要闭目塞听自我欺骗尚且不能。想必她对胥侍郎怀抱着极大的愤怒,今日偶遇一并发作了而已。
不仅发作了,还把胥侍郎的牙都打出了二颗,南惊虞不禁深深为这种女中豪杰的精神而动容。
御驾亲征左右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与莹妃相处的岁月还长,他应当还有时间慢慢理清自己的思绪。
他当时下了这道圣旨,着实有些冲动。
现在细细想来,胥子衿在朝堂之上极力陈言要让莹妃参战。多年同窗,胥子衿尚可进言送她去死。足见此人生性之凉薄狠毒,其心之可诛。
留着这样的臣子在自己的身边,他又如何能够安心?
胥子衿跪下谢恩,“微臣谢皇上隆恩,莹妃娘娘是可用之材,但娘娘与天道有缘,生性自由不爱拘束。皇上若想与娘娘在战后长相厮守,少不得要想些办法才行。”
朝游露很快就被送到了战场上。
北境飞翎国由诸多游牧部落组成,相传是羽人族的后代,骨质轻空,长骑射、善跳跃,然而终究不能再如先祖那般飞翔,短兵相接的战斗力一向不足而松散。
不知何故突然有如神助,这次“暗黑的莫名力量”教蓝月王朝吃了大亏。
按照宋大将军的号令,蓝月王朝的军队按兵不动,密密麻麻的盾牌在身前组成刺矛长城护着主帅,将一群谋士夹在中央。
御驾亲征的皇帝轿鸾在行伍的最后方,从南惊虞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见谋士中的朝游露。
朝游露始终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胶在自己身上。
好似猎手看猎物,温柔中带着侵略性。
这目光教她不自在,让她心中有着麻麻的颤栗感。
她以为在皇宫那一面就是跟南惊虞进行最后的诀别了,谁知他竟然决定要御驾亲征?
自从明白谛视传授龟息之法是为了保住胥子衿想要的这条命,朝游露便一直思索着应该如何妥善地在战场上壮烈牺牲,同时又能保全家族的性命荣光。
这些日子以来她与剑灵苍溟几经讨论,一致认为帮南惊虞将这个心腹大患解决后,趁着兵荒马乱的时候金蝉脱壳。
战场上失踪个把人也算不得什么事,宋大将军找不到她的尸身,将她阵亡的噩耗上报为壮烈牺牲就好。
怎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算漏了南惊虞车马随行目光炯炯的监视。
玄微苍溟在神界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殷殷叮嘱了她好几回,“我灵气耗尽需要休养,最快三日后苏醒。你莫要自行轻举妄动,一切静观其变。避免打草惊蛇,引起南惊虞的警惕。”
朝游露点头应允,“放心。”
玄微苍溟暂且先把神识从剑中抽出,心想也就这两三日的光景,想必朝游露也不至于弄出惊天动地的大案来。
临别前他草草扫了一眼边境线周边……唔,风景地貌好像有些眼熟,仿佛自己什么时候是来过这里的。
当年他与朝游露在昆仑下界携手并肩作战,想必也是经过此处的。
再未多想,玄微苍溟一道神识归了神界。
“朝大人,”有谋士知会她,“那暗黑的莫名力量就要来了。”
朝游露虽是作女扮男装,但在学堂进学时尚且不能瞒过一群半大少年,更逞论面对一堆饱经风霜的谋士。
谋士之中有男有女,多是蓝月王朝从各地域召集而来的修道人士。女修士多作中性装容,因此朝游露混在其中,除了太过于年轻以外,也无甚特别扎眼之处。
在一片静默的阵营中,男女修士三俩一簇,眉间神色肃穆,声音极尽低沉,似在商量重要机密和作战策略。
朝游露坐着无聊,只好竖起耳朵听他们的「机密交谈」。
“听说她是皇上特意指派的女修士,这么年轻真的能成事吗?”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修士开口道。
临阵兵前,商量的原来是这样的大事。
“人不可貌相,你看她能用幻术保持如此年轻貌美的容颜,望之如二十许人,这就已经很有本事了。”
幻术?欺人太甚,她本来才二十许岁啊。
“怕是这样的本事才打动得了皇上吧……”
朝游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正是因为打不动皇上,才被他派到了此处来送命。
她闭上眼睛,凝神静气,感受那力量的始终。修仙练道也好,邪门歪道也好,任何奇异的超出常规的能力,归根到底都是一种“借力”。
只要找出了他们借力的根源,并将其联系的通道斩断。好比断了运粮通道的军队不能打持久战一般,颓散便指日可待。
朝游露的神识越飞越高,逐渐蔓延,在半空中俯瞰整个战场。
奇怪啊,总觉得飞翎国与蓝月王朝交界的这座山看起来很奇怪。
来时的路上她曾经遥望过这座山,听世代居于此处的住民所述,此山存在的时间也不过五百年。
原本那处人过人往,马蹄来去,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浅浅土坡。五百年之前,忽有罕见的暴雨倾盆,雪亮的闪电在空中纵横交错,好似雷公震怒天谴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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