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山里起了大雾,浓雾缭绕,延绵群山之中。

    侧殿内,观山盘坐蒲团上入定,食指微拢,拇指压住中指,凝神起印。

    四周静谧,落针可闻,男人指尖上萦绕着一丝丝光点,随着他手中的动作,莹光逐渐增多绕着他的周身在不停的转动,进而呈现出一张光网来。

    观山默念着决,集中注意力将自己归于天地一体,光网在半空中随着口诀的变化而变动,形似符文一般笼罩殿内。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一声惊雷滚落,观山闻声皱了皱眉,继而睁开了眼。

    莹光绕符,看着悬于半空的结印,他收了手势,光影也很快消失不见。

    “第八关……”男人不易察觉的叹息,低沉的嗓音里裹挟着一种感慨。

    沉默了一下,复而,偏头朝外看去,一种山雨欲来的前兆,迎头灌入微凉,思绪随着冷风一并灌入心底。

    观山收回视线,目光不经意地落到自己的手掌,愣了愣,像是惊觉了什么一般,目光沉了下去。

    这双手,手指修长,白皙无暇,掌纹分明,指缝间空空如也……

    明明一点污秽也没有,但他却好似看见了什么肮脏污秽的画面,满目鲜血淋漓……

    “做佛陀还是恶鬼,皆是自己的选择。”观山似想到了什么,不由玩味道。

    “呵呵,好一句自己的选择!”接着,他讥讽了一声,一股怒气和不平绕上心头。

    若命运从一开始就身不由己,那么,所做所求只能委屈求全,万般无奈。

    事与愿违,种种宿命,皆是笑话、荒唐!

    他本不属于这座囚牢,他本可以自由自在的遨游天地,他本可以是意气风发,肆无忌惮的富贵少爷……

    “成为神的影子,象征着神的化身。”

    观山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表情又恢复到无悲无喜的模样,仿佛只是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与己无关,与命运更是毫无干系。

    “从此,荣耀归属于你,人人敬你为神,仰你威名……”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表情中出现犹豫、无措来。

    那张始终平静的面容中露出了深深惊诧和怀疑,像是与灵魂分裂的一种错觉,与先前的他完全不同的样子。

    “一生为期,守代万冢。”

    观山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情不自禁的话说了出来,却也带起了内心深处的痛楚和失意。

    你是谁啊?

    你来自哪里?

    你不是他,你只是一个赝品……

    一种陌生感由心而起,倏然涌入。

    “跑了,观山,跑了!”

    忽然,一声惊呼打断了思绪,观山下意识抬起头看着殿外。

    悟心急匆匆的奔了进来,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气道:“完了,那个女人跑了!”

    “嗯?”观山皱了皱眉,隐隐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我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见个影子,她不知跑去了哪!”

    完了,一切都开始乱了,悟心咽了咽紧张,有些心虚的避开对方的视线。

    腿长在那女人身上,他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二十四小时,她想跑出去,自己一定是拦不住的。

    “她,跑了?”

    重复起这句话时,男人眯了眯眼,眼里一抹幽深慢慢浮起,不过表情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波动。

    “是啊,怎么办,我现在真不知道她跑去了哪,这眼看着一会儿太阳就落山了,她这时候能跑出去,我们怎么找……”

    “倒是有点胆量。”

    观山起了身,迈开步子,走了几步,默默思考着荣箐会躲去哪里。

    他神色闲散又淡,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更不会想到就在几分钟前,这个男人正陷入一种恍惚中,裂痕从心底而来,来不及修复和探寻。

    “不过,她逃不掉。”

    想了想,观山缓慢地掀起眼皮,目光对上悟心的视线,面容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逃不掉?”

    悟心故作惊讶,吞了一口不安,心跳如擂鼓,偏偏视线不能避开对方的锋芒,更不能将自己心虚和不安展露出来。

    ——

    夜幕缓缓降临,四野内外,风声鹤唳。

    荣箐捂着肩膀似乎走了很久,她感觉呼吸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但实际上,她从望龙寺出来后就一直在山里绕着圈圈,彻底迷失了方向。

    “到底在哪,哪里是出口!”荣箐目巡了一圈,心里越来越焦急。

    昨夜发生的一幕幕,历历在目,令她想忘都忘不了,眼下在这时间节点里,更是容不得一丝马虎大意,她需要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而不是受制于人。

    但……

    荣箐有些泄气的想着,就现在走了几个小时的路,半似没有逃出魔林的迹象,就好像,无论她怎么走,怎么逃,永远都逃不出去的错觉感,令人产生深深的恐惧。

    冷不丁地夜风一吹,她还是被冻得打了个寒噤。伤口隐隐作痛,浑身都十分难受。

    “荣箐啊,你为何总是落到这般田地。”似感慨,也是一种自怜,仅此而已。

    她抱紧了自己的手臂,继续向前走去,单薄的影子彻底融入了阴影中。

    四周山林密布,连一丝光亮都照不到,就像穹顶倒扣下来,彻底归于漆黑。

    漆黑中似有蓄势待发的野兽,一动不动地等着猎物自己上钩,荣箐也盯着越走越近的黑暗,明眸转动,溢出一丝流光,眼里却无惧无恐,似乎一开始的柔弱被彻底打碎,分分钟换了一个新的内在灵魂掌控。

    说为诡异和奇特也不为过,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她也是一样会表演,会掩饰。

    她到底是与旁人不同,不单是职业不同,受过训练,更在于柔弱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冰冷镇定的心,她装作害怕也确实在害怕,超出了日常接触的范围,不符合现实科学界定。

    但害怕的时候,她本能是在自救,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大脑反而十分镇定,思维敏捷而缜密的筹划,以此做出应对。

    她想了想,若真要说什么不同,大概是照比别人,她是第一个想要活命的人。

    为了好好活,为了惜命,她可以不惜代价,血本,没有底线,抛开规则,磨灭良善。

    “霍家。”

    荣箐偏了偏头,脑海浮起一丝记忆,又很快模糊掉了。

    若她记得不错,当世的确有霍家这个家族的存在,猎奇话本里的传说,来自论坛和个别民间报道,一个延绵百年的盛族,一个在四大家族居首的霍氏……

    “四大家族,霍氏,高氏,刘氏……”荣箐有些想不通这些家族的内在联系是什么。

    “但是,他叫霍祈楼……”又转念一想,她也不算没有收获到什么。

    “霍祈楼……”

    荣箐心里记起与观山的对话,他似乎不将一切放在眼里,旁人的生死与他无关,他眼中看不到世俗的一切。

    他只有一个目的,去那什么劳什地冢,却总也去不成。

    她领教过那个男人威慑的手段和雷霆行事风格,心中自知难敌,却也没有那般惧怕。

    说到底,惧怕着他可以像碾死一只蝼蚁般,弄死她,但接触下来,荣箐隐隐觉得他不想弄死自己,既然不想,就等于给了她一个机会,不逃就永远等着头顶悬刀落地,心惊肉跳,一直惴惴不安。

    “霍家,和霍祈楼?”

    她的眼神有些放空,思绪百转,却仍不得解答,哪一处都尚未肯定下来。

    “一个霍家人能成为观山?”她不解,更疑问不止。

    “观山氏的观山,相当于一个家族的家主,这么尊贵的位置却让给一个外姓人来坐?”

    荣箐睫毛微颤,惊觉到了什么隐秘一般,又不知自己探寻的方向正确与否。

    正待她想得出神,眼中也蒙着一层雾气的时候,从身旁两侧飞速掠过一阵阴风,刹那,阴寒遍体,荣箐心生警惕,下意识抬头,扫视着周围。

    趋于本能反应,她感到了一种危险的靠近,心脏重重一跳,难以自控。

    荣箐眉头一皱,意识到昨夜的鬼灵正在四周潜伏,等待某个恰当时机,一下子撕碎了她。

    “是啊,是啊,这里只有我一人是活人。”她不惧也不惊,反而笑出声来,声音也十分冷静淡定。

    听着女人那几声轻笑,好似多了一种超然物外的错觉。

    但对于一直隐于树间的男人来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般。

    阿离踩在树梢上抖了抖翅膀,想要展翅高飞的同时,忽而感到身旁主人的淡然一瞥,只盯了两秒,却让它登时不敢有任何动作了。

    “都想要我的命,可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荣箐低头又笑了笑,话里却夹杂着嘲讽,不知是在嘲讽着暗处鬼灵们的不自量力,还是嘲讽着那些前前后后都想要她死的人。

    风停了一瞬,诡异的寂静之地,像是山雨欲来的清场。

    荣箐眼睫动了动,目光转向一处,整个人在原地不动。

    她看不到那些想要她命的东西从哪方来杀掉她,她也猜不到自己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持镇定,保持冷静,将自己的一切表演展示给真正的旁观者看。

    从居高临下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似乎并没有害怕和恐惧,她的神色很是平静,平静的与此前那个她,截然不同。

    观山眯了眯眼睛,眼里温度真正低了下去,他果然低估了这个女人,她并没有表面那么柔弱可怜,并没有那么怕死,也没有那般单纯无害……

    “啊!”

    男人的思绪突然戛然而止,因着女人一声高呼破了寂静的夜,顺势也交出了一方的心思。

    荣箐被一阵阴风撞的个趔趄,仿佛无形之中有双手正在扼制她的喉咙,阴冷靠近,生生刮着脸疼。

    这一瞬,在她向后倒去的时候,荣箐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张了张口,满脸坚定的高喊着:“霍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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