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宁公主十五岁生辰,宫内大摆宴席。
虽是皇室家宴,但亦请了不少重臣家眷。陆渊受邀前去本无不妥,但虞后指明让陆行风随行,就很有些不同寻常。
绿柳垂荫,皓日当空,是个好天气。赴宴的路上,陆行风罕见的沉默。
陆喻之笑他:“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有父亲和大哥在,怕什么。”
“你不懂。”陆行风咕噜出声,嘴里猛嚼着生蒜,手里还攥了一把。
虽然他老子那夜拍着桌子做了担保,但陆行风想了很久,觉得这门婚事大概率是黄不了了。
他大哥已婚配,三弟又非嫡子。只有他这个根正苗红的嫩苗适合被皇家贵女□□。
而且最麻烦的是,他还很帅。
当代男妲己,雄性狐狸精,熬了几个通宵还能每天被自己帅醒的那种。
今日宴席,明着是贺惜宁公主的生辰,实际就是与他的大型网友奔现会。
还是网上没聊过,刚一见面就是大众饭局,父母列席亲友成群的神仙场面。
这放在现代,够写一百个段子了。
妈的,老子决不能让公主爱上我。
陆行风口不敢停,也再不讲话。唯恐漏了气,届时再与那惜宁公主讲话时,攒的这一口味道过于寡淡。
殿内馨香雅致,富丽堂皇。宴席未开,人已到了大半。
陆喻之今日着的朝服,他倒是比他父亲隽秀风雅,但入座时仍不由掀起一股猎猎豪风,与列座的纤弱文臣自然的劈出一道屏障。
让人不由感慨一句,虎父无犬子。
反观陆行风,莒城战后也没个官位,一身花花绿绿的常服颇不讲究的架在身上。
所幸他肩宽腿长,身量也高,人压得住这花色,松垮地架着也赏心悦目。
待他抖着胯子落座时,狷狂轻薄感更甚。
不说与他兄长了,就是比他一旁的简家、傅家二子,也是天差地别。
虞后稳坐堂上,似是没有看他,一如往常那般,笑的尊贵雍容。
“哎,我说,你这也穿的太骚了。”姚万里没眼看,憋笑憋的脸抽筋。
他就知道陆行风看不上那惜宁公主,别说陆行风,就是姚父让他娶,他也得哭。
陆行风捂着嘴,往周遭快速的看了一眼:“哪个是公主?”
姚万里给他倒了一杯酒,悄悄凑近,低声道:“你以为公主是你想见就好见得?你不稀罕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你呢。今天生辰宴,惜宁公主借口不适,压根就不来。”
陆行风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口中蒜气冲鼻的滋味真不好受,嘴一张本能想呕。
二人话没说两句,殿前突然躁动。陆行风伸头一看,门口跪了一片。
几位公公侧候在一旁,小心的掀了软帘,尖着嗓子通传道:“皇上驾到!”
少帝司马盈一身重色,大步跨入殿中。
今日他气色很好,也未着人搀着,素日总似不堪重负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肩背,也似乎挺拔很多。
啧啧。
相亲宴,主角不来,配角来了一堆。
“有意思。”陆行风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往嘴里塞了一口肉,压了压喉口的冲天蒜味。
酒过三巡,殿内众人吃热了,气氛正浓。
少帝司马盈突然开了口:“母后,听说宋明楷,不日就要问斩了。”
生辰宴,却问的是个死人。
虞后心中不悦,也未表露,只点了闫富贵的名字:“哀家不胜酒力,难得此事皇帝上了心,闫公公,你便替哀家答了吧。”
少帝脸上僵了须臾,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
闫富贵服着身子,跪答道:“回皇上,回太后。宋明楷及其同党确已伏罪,按三司出的折子,不出月末,便要抄家问斩,远亲女眷尽数罢黜流放。”
少帝猛咳了一阵,羸弱秀气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逆臣贼子,理应斩草除根。”
“只是,尚书令如今空缺,南衙府兵之权亦亟需有良臣补上。母后,可有心仪人选。”他一口气吊的很长,却说的稳健。
堂内吃酒的声音弱了下去,众人眼耳并用,看着上座的交锋。
虞后皱了眉。
宋明楷一死,她原本打算将这南衙府兵之权交给她兄长无歇,他久居高位却无实职,此前因叶公隐退荣登了丞相,但从未掌兵。
天子朝堂,没有兵,就失了谈话的底气。
少帝一直病着,这几年的匪乱、天灾、叛党之争,都未曾过问,折子上去他也不看,只说母后首肯了,就不需再来扰他。
此子自幼养在身边便一向是孝顺的,今日发问如此突然,倒教她不好回答。
虞后捏着银盏,吹着汤中热气,回道:“尚书令一职,需重卿共拟。哀家不过替先皇暂执朝事,已是惶恐。此事,哀家就不便荐了。”
少帝就等她这句话,目视前方,开口道:“朕以为,吴相便很合适。他如今执掌朝堂大权,又是先皇亲封国公,再拿了这南衙府兵之权,便真是平陆的左膀右臂,朕的唯一倚仗。”
句句大坑,无人敢接。
吴歇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出列。
才斩了一个弄权结党的宋明楷,圣上就直点他的大名,他难免冷汗瓢泼:“微臣惶恐,怕力不能及,不敢担此重任。”
虞后的表情很精彩,陆行风看得津津有味。
陆渊远远睨他一眼,对他愉悦吃瓜的姿态有些无奈。这臭小子,很快就到你头上了,还傻乐。
果然,话锋一转,虞后将目光投到陆行风身上:“久闻陆家三子,个个人中龙凤,今日一瞧,陆将军这两个儿子果然姿仪不凡、气宇轩昂。”
陆渊象征性的回了礼:“竖子愚笨,太后谬赞。”
虞后不为所动,看着陆行风,笑盈盈道:“惜宁公主也到了待嫁的年龄,依哀家看,倒是与你般配。”
妈的,典型的拿他撒气。
陆行风本能看了他爹一眼,柔弱乖巧无助。
“吾儿惯是个品行不端的,不敢高攀,恐辱了皇家颜面。”陆渊推辞道。
虞后权当他是客气,充耳不闻:“陆将军过谦,哀家今日看行风这孩子很好,哪儿有你说的这样不堪。”
陆渊笑的勉强:“公主金枝玉叶,南陆却是苦寒之地,怕委屈了。”
言外之意,陆行风他是一定要带回南陆的。
几番推拒,虞后已很不悦,手里拿的半盅汤重重搁在桌上,皮笑肉不笑道:
“陆将军这话倒是有意思。品行不端的二公子,拒了公主,就不辱皇家颜面了?
说来可笑,那宋明楷此前亦是三番两次的躲着,宁娶叶家姑娘,也不要哀家的公主。依哀家看,平陆的公主,哪儿是什么金枝玉叶,逆臣贼子都配不上,又怎能登入亲王府的门。是不是?”
话说到这里,满席寂静。陆渊知道,他必须表态了。
“太后折煞老臣,臣为平陆,为太后,为皇上,万死不辞。”陆渊呼吸微沉,沙哑道。
话音未落,他绷着一张脸跨步出了席,尽量低眉顺耳,然后砰的一声重重跪下,再没有多的话。
这不仅是双方博弈后,最终回归君臣本位的绝对架构。亦是雄狮伏主、猎鹰弃饵的姿态,是他鲜见的退让和驯顺。
他一身峥嵘战骨重重跪在地上,为替子求几分自由,好像甘愿认下皇室犬牙的身份,有意宣召着某种宾服隐忍。
陆渊这一跪,力度之大,甚至挟风扫过陆行风耳鬓,让他呼吸一窒,不由握紧了拳头。
虞后欢喜他的姿态,眉头轻展,却死咬不让:“如若哀家今日非要赐婚呢?”
双方进退维亟,场面陷入僵局。
宴席肃穆,席下百官慌悚踌躇,杯盏无声。
“太后,微臣有话不知当不当讲。”这声音出来的突然,像是平地一道乍雷。
几十道目光齐齐扎向杜君集。
“臣是个当父亲的,家中亦有儿女。陆将军想将儿子带在身边教养乃是人之常情,二公子和公主年纪还小,婚嫁不必急于一时。太后既有成人之美,不如,今日先赐婚,等二公子过几年回乌京,再行婚事也不迟。”
他转头看向陆渊,面容平静诚恳:“不知陆将军意下如何。”
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好法子。
虞后目光微动,好像才注意到朝堂之上有这样一号人物。
陆渊在心里冷哼一声,却不好表露,沉吟片刻,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台阶给了一个又一个,他再不应下,就要落人口实了。
也罢,先把小崽子带回南陆,至于他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再另说。
气氛逐渐融洽,众人又开始举杯碰盏。
陆行风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在他本人屁话没发表的情况下,被殿内几个与他鸟关系都没有的人一锤定音。
万恶的封建王朝,万恶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就着酒恶狠狠的吃了一口肉,眼神却落在杜君集身上。
这人明着处处替他老子说话,实际却还是向着太后,说来说去就是要赐婚。
天下文臣果然多奸诈,话里七弯八拐,字字藏着玄机。
“新驸马胃口挺好啊。”邻座的简玉珩和傅晚之借着敬酒的空隙,悄摸溜过来打趣他。
“滚滚滚!”陆行风骂的咬牙切齿。
姚万里半遮了面,神秘兮兮道:“那杜君集以前在叶公底下干过,一张嘴厉害着呢。瞧瞧,你爹和太后两人谁也弄不过他。”
叶鄢砚?
陆行风饮了一口酒,仰头的一瞬间,眼前却浮现出叶知秋那夜看他的眼神。沉静,冷漠,充满算计,却也十分美丽。
妈的,他居然现在还觉得她美丽。
陆行风有种预感,今夜的事儿跟这女人多少有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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