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春!玲珑!……小姐呢?”于妈妈慌了。

    扶春拉了拉于妈妈的衣袖,眼眶泛红,轻声道:“小姐在老爷书房里呢。”

    书房里昏黑一片,并未点灯。

    于妈妈紧着往里走了两步,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止住了。只默默流了泪,吩咐玲珑将门带上。

    丧葬这几日,她们马不停蹄的忙,猛一懈下来,哀思却更重。彼此望一眼,就对着哭了好几场,又何况叶知秋。

    但孝礼上,她一丝不苟待客周到,凡事办的圆满妥帖,不仅未有失态,甚至连眼泪也流不出。

    于妈妈养她长大,最是明白,她家姑娘不是冷血,是心死了,凉透了。

    窗外喧嚣已去,一连数日的疲累此刻才轰塌如山倒。叶知秋一身素白的麻衣孝服,趴在父亲常用的案几上,头脑轰鸣。

    叶鄢砚这一去,她就像患了重疾。瘫在往日旧梦里,似睡非醒。

    她耳边一会是父亲教她读书的声音,一会又是儿时的童言笑语。

    屋内暗的一丝光也透不出,她趴在案上,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军营。

    那一年她还不到八岁,夜里敌军突袭,爹爹将她藏在营帐地下挖出的暗格内,紧紧抱了她一刻,便盖上了格板。

    那暗格好黑好黑,她捉着一把断掉的箭头,握的手都痛了。

    暗格外杀声沸腾,粘稠腥热血顺着缝隙滴了她满头满脸,但她看不见,一片昏黑中她只能咬牙吞掉战栗和哆嗦,将那箭头抓的更紧。

    但父亲迟迟不来接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爬出暗格,避开了脚下的死人,走到了营外。她永远不能忘记她看到的,肝髓流野,尸山血海。

    满目所及,没有一个活人。

    她吓坏了,但脚上沾满血泥,她失足跌倒在一个年轻将士被割掉的头颅旁,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断箭,嚎啕大哭。

    此时一队烈马疾奔而来,马蹄高扬,如银刀霍霍,几乎踏碎她的头颅。

    她昏了过去。自那以后,她不止怕黑,还极怕马。

    今夜,她听到窗外灶台的炉火声,好像又被人抛到了暗格,她的头上是铁蹄,身旁全是死人。

    不同的是,暗格永远不会被打开,马蹄之下也无人来救她了。

    她只剩自己。

    叶知秋,你只剩你自己了。

    夜风温柔的抚着她的发,像父亲温厚的手掌。

    在这片刻的梦中,叶知秋终于失声痛哭,她哭的这样肆无忌惮,肝肠寸断,像把未来即将遇到的所有苦楚都一并宣泄在了今夜。

    但她是帝师,父亲说过,他要她成为帝师。在辅佐少帝成为明君之前,帝师绝不能倒下。

    良久,叶知秋才从混沌中醒来,她的眼泪,颓丧与绝望,今夜已被掏空。

    明日以后,谁也不能做她的主。

    “于妈妈。”叶知秋喊了一声,抽去了哭腔。

    “哎!!”

    于妈妈连忙应着,她才在门外听姑娘声嘶力竭的哭了一场,此时走到书房外,哽咽道:“姑娘叫我?”

    叶知秋暗夜中无声的点头:“嗯,于妈妈帮我点灯。”

    灯笼一打,屋内瞬间敞亮了许多。

    于妈妈看她明明眼肿的核桃似的,神色却一如往常,知道她是摒着劲儿强忍悲痛,心里反倒难受,道:“姑娘,你”

    叶知秋说话的时候鼻音略重,勉强挤出笑容:“我饿了。”

    “哎,哎!”于妈妈被她这一声饿了惹的眼眶一红:“我这就给姑娘去盛些热饭好菜来。”

    门帘晃动,夜风吹得她清醒许多,蝉声若隐若现,叫的不知疲倦不知忧。

    叶知秋吸吸鼻子,眼神落在案几一侧的圣旨上。

    她都差点忘记了,丧葬之礼一过,依虞后的旨,她就要入宫了。

    这圣旨来的时机讨巧,还是闫富贵亲自宣的旨,更显得悲悯怜弱之意厚重。

    她耳边至今还留着那些羡慕喜悦的嗟叹,回想起来,总觉得刺耳。

    叶知秋以为入了宫,最多不过一介典籍。但居然不是,虞后让她入宫,是去当惜宁公主的陪读。

    将她放的这么近,近的令人生疑。

    是为掣肘杜伯伯?杜君集如今执掌北衙六军,放眼朝堂,也算勉力能与世家相衡,不是不可能。

    还是单纯只是为了教养惜宁公主?

    她与宋家、陆家的赐婚风波,虽没有摊到明处,但在乌京却早已闹得人尽皆知,成了贵女圈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话。

    日后嫁给那陆二,她若才情秉性不改,恐怕也难让人上心。何况那陆行风,她觉得与传言不同,是有一番风流韵味在的。

    眼前莫名冒出那人桀骜张扬的脸,好像冲她骂道:“老子的婚事,要你操心!”

    叶知秋皱着眉头,为什么会想起他。

    但有一点,叶知秋看得清楚。

    虞后将她如此明白的放在宫内,可见对她并不在意。虞后要少帝锢聪塞明,自己却独掌朝政大权,不过出于私欲。

    她内心深处仍觉得寻常女儿不过男子陪衬,深居闺阁精于女工便是贤惠,若能吟诗弄月,长歌善舞也不过锦上添花,最终还是得倚赖夫家。

    夫家若成了国之栋梁,作为女眷便得了天大的庇佑。若加官进爵,能再与有荣焉得浴两分恩宠,更要感恩戴德,虔诚给佛祖磕几个响头了。

    所以虞后不忌惮她。可惜了,她叶知秋不是。

    次日,暖阳和风,叶知秋一早便将人都叫到院子里来。

    虞后准允她带仆婢,但此行未必是锦绣前程,她思来想去,觉得不妥。家仆本也不多,不如散了。

    她主意一定,做起来雷厉风行。

    大约风热,她眼熬得有些红。

    站在那里,很松弛也很克制,一贯的清冷中带着往日少有的凌冽笃定。

    留下的家丁都是跟着乌京谷水两头跑的老仆了,她不愿怠慢,人人都备了礼。

    日头照的青瓦泛光,衬的院内愈发哀色戚戚,比起昨日的宾客喧嚣,更像苦别。

    叶知秋深深拜了一礼,眸光闪动,正色道:“主仆一场,往后,各位珍重。”

    檐下的垂帘轻轻晃动,似把空气里沉闷的寂寞一道打碎了。叶知秋站了很久,最后一个仆丁的背影也消失了。

    于妈妈替她将遣散一等杂事都料理清了,一回头,见叶知秋没有动,心里便知道不好。

    “小姐,我,我可是一定要跟着你的。”于妈妈说着已有些哽咽负气:“老婆子我一把年纪,小姐若不肯留我,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一旁的扶春与玲珑互看一眼,也红了眼眶,劝道:“小姐,我们也舍不得于妈妈。”

    叶知秋垂了眼,言语温软却不容置疑:“你们三人都留下来,我,一人进宫。”

    于妈妈年纪大了,快言快语,见不惯她委屈,在宫里闹不好性命堪危。

    扶春温婉聪慧,玲珑胆大心细,都是她的心腹。二人如花似玉的年纪,该嫁个好郎君,而不是将命放在她手里。

    是她这个做主子的不该,连份像样的嫁妆也没能提前备上。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一点捉襟见肘的惭愧,甚至觉得将钱财看得过于淡薄,不再是件好事。

    蝉鸣入耳,已是午后。

    乌京原是前朝藩王封属,因出过几代千古留名的贤君,百官便奏称此处天降紫薇之气,应为龙泽福地。

    平陆建国后,便正式迁都此地,又按原先的王宫旧址,营建了如今的皇家宫殿。

    放眼望去,繁华水榭,勾栏瓦市。往来客贩车水马龙,九衢三市软红香土,是京都独有的气派热闹。

    这是她出生的地方,但她从前鲜少这样步行在大街上。

    今日她未乘软轿,也无随从,再看这古城巍峨,总觉满目藏不住得坎坷破败感。

    乌京辖下十余县,方圆数百里。内城皇家禁苑由北衙禁军护卫,外城则交给南衙府兵镇守。

    北衙禁军属皇帝私兵,但少帝司马盈即位后恩威不支,便向内廷迅速靠拢,此后一直由虞后身边的宦官掌权。其中又以闫富贵直辖的神武军尤为精悍,是禁军的核心所在。

    而南衙府兵统领于诸卫,又分内外府。

    如今杜君集所掌的内府负责宿卫京师,外府则遍布全国,是谓十二军镇。

    军镇的遣退调发虽均隶属尚书省,但杜伯伯初任尚书令难以分羹,大权仍握在兵部手里。几方势力你来我往,却又堪堪相当。

    想要改变,就必须打破平衡。

    打破平衡的点不容易找到,也不能着急。叶知秋暗忖,入宫头一件事,她得先找一双眼睛。

    入宫的路程说远不远,但若凭人两条腿去走,却是既费脚力又费时辰。宫墙绿影,暗香浮动,叶知秋总算挪到了宫门。

    闫富贵远远望见人来了,并不着急迎。

    他惯会揣测圣意,虞后给的垂天之恩是有时限的,叶鄢砚丧葬一过,戏也不必演的多真。

    不过好歹是旧日名门娇女,如今只身入宫,身侧无侍也无车轿,实在落魄。

    可见这叶家真是没落了,所谓树倒猢狲散,叶鄢砚一介清水丞相,想必嫁妆钱都没给她留几个。

    闫富贵摇摇头,眼神中却没有怜悯。他在宫里呆的久,见得多了,也就视若平常。

    一旁的小公公替他打着扇子,见他不动,便看出了深意:“主子,咱晾着她?”

    “晾着吧。”闫富贵似是不耐烈日高温,转过身,未作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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