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逐难民这种破事,原本轮不着他涂青城亲自来。
宋家一案他审讯有功,如今已升至神策军的中尉一职,官场中算平步青云,京圈公子中也是少有的年轻有为。
但闫富贵还拿他当宫里头那群没把儿的阉人一样使唤,他叫一声干爹,这人也真拿他当龟儿子。
闫富贵才不管他什么职位什么身份,仗着虞后和吴相这几年愈发倚重,什么坏心眼的狗屁差事都屎一样盖在他头上。
还真当他是一条狗了。
城东集市最是繁华热闹,耍龙舞狮、高跷社火的围观人群还在埋头叫好,突然被人横冲直撞生生挤出一条阔道。
为首逃窜的年轻人左突右冲身姿矫健如堂上飞燕,却耐不住身后高头大马的禁军来追,没多久就体力不支。刚慢下步子,便被身后的追兵一脚踢出老远。
年轻人滚了几滚狼狈趴在地上,他袍子里兜的包子,就着他落地的姿势,脏兮兮的滚了一地。
禁军已围了上来,纷纷亮出腰牌,喝道:“看什么看!我们是奉命捉拿要犯,再看就一起捉了。”
围观的人群立时一哄而散。
涂青城大马金刀阔步向前,才走两步便已将刀横在此人脖颈处。
年轻人逃窜的功夫好生了得,难民来京时间应该不久,他却对此处犄角旮旯各处地形了若指掌,尽挑小胡同钻,拖着一帮子人也丝毫不损速度,害他几乎跑穿了半座城才将人捉到。
涂青城心里恼火,暗忖道,非得给这人一点教训不可!
砰!
涂青城刀还未动,便被从天而降的一颗锐石打中侧肘,雷霆之速带着巨大的惯力,他吃痛之余松了腕退了几步才勉力扶住刀,惊怒之余脸色黑成了百年锅灰。
倒地的年轻人还不知道自己已从刀下捡回一命,吓得够呛。结果半天没见到落下,等他微微睁眼,一双溅满雪泥的战靴便突兀的映入眼帘。
他匍在地上抬了抬头,努力想看清恩人模样,眼睛够了半天却只能挣扎着看到此人胸口。
他忍不住叹了一声,这人,也长得忒高了。
“哟,大人办差呐。”陆行风卸了头盔,捡起地上两个包子,拍掉灰尘,混不在意咬了一口。
涂青城扶着刀本能向后退了一步。
他不认识陆行风,但却认识赤雁军的虎旗和白岚。此人话说的随意淡然像在跟人唠嗑,却周身杀气却毫不遮掩,纵使他这般见惯杀戮心狠手辣的,也有些无端胆寒。
乌京城中敢御马带兵穿市而过,可见身份不一般。
涂青城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番,很快就猜出他的身份,下一秒他脸上堆出笑,回道:“原来是陆家少将军,赶巧了不是。家父前几日还说要登门拜访,今日咱就撞上了。”
白岚侧身靠近,低着嗓门提点了陆行风一句:“是涂老的小公子,涂青城。他父亲是老爷故旧。”
陆行风哪儿认识什么涂老,但一听两家老子是熟人,人便自在生动起来,适才眼中的锐气森寒像幻觉般立时已不见踪迹。
紧接着他遒劲修长的手臂一抬,就开始跟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早说嘛!都是一家人。涂兄在京中混的风生水起,是天子眼前的大红人。不像我,就他么一个闲兵,以后在乌京可要多带带弟弟。”
涂青城被他沉如铁锤的臂膀一压,崴了两下差点没站稳,他忙乱中倒也很谦虚:“少将军哪里话,我算什么红人,不过整日穷忙罢了。不比赤雁军年年胜仗,该是我来讨教才是。”
陆行风将手中冻硬了的包子囫囵吞下,朗若星海的眸子里全是玩笑和浪荡:“那行,哥儿两个今日有缘啊,走,喝一个?”
涂青城想拒绝,但陆行风已将他箍住,啧了一声,笑起来:“怎么,一顿酒而已,还怕弟弟我请不起?”
涂青城脸又黑了一度,他知道今日的差事横竖算是办浑了,咬着牙赔笑:“陆兄真是爱开玩笑,你这千里迢迢归京,自然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来请!”
两人说笑间已走了一段路,后头的禁军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白岚跟一旁的人打了个眼色,将地上那人扶起来架到身上,握拳行礼道:
“各位兄弟今日办差辛苦,这人看着像个寻常难民,抓到衙门也不值当。若是信的过我家公子,大可将此人交给我来办,如何。”
北衙禁军是跟闫富贵办事的一群兵油子,对涂青城面上尊敬,底下骂的人猪狗不如,这回也没想着多卖力。
这差原也是私差,拿不上台面。如今有人抢着要接,他们开心都来不及,当下便满口道谢,痛快的撂挑子走人了。
陆行风没想到那姓涂的居然是个话痨,他足足喝到日落西山才回。他如今不喜坐轿,夜色中打马而行。
时隔五年再入乌京,陆行风总觉得更陌生了。
遇见涂青城时,他才从宫里受了赏出来。他老子和他哥还在虞后面前装孙子,想方设法替他再延一延婚期。
这五年确实拖得够久了。
往年省亲都是他爹和兄长回京。而他不是重伤快挂了,就是得了疫病不能远行。
眼看惜宁公主已熬到小二十了,虞后耐心有限。陆行风有种预感,今年他可能要被迫脱单了。
刚到府门口,便见御小龙已老早候着了,旁边还蹲着他养了几年的大狼狗。
猛一看御小龙也长高了不少,站在檐下都快顶着那灯笼了。但还是瘦,鬼马精灵的样子。
“怎么了?才半天,就想你家公子了?”陆行风流里流气的吹了声口哨。
御小龙牵着狗两步跑到他跟前,应道:
“公子,姚家、简家、傅家的几位公子今夜设了席,老早就来请了。就在北门的天香楼,我还以为公子去不成,这不,正准备去传个信呢。”
陆行风拉了缰绳。
午后宫里吃了一顿,跟涂青城又吃了一顿,算上这茬可都三顿了。不过乌京城中也就这几个眼熟的,他想了想,还是策马去了。
天香楼外紧邻护城河,正值岁末,爆竹烟火花车游街,将漫天的星光月色都衬的黯淡无色。
陆行风刚下马,就有小厮来迎。
姚胖子如今富甲一方,是真有钱,整栋楼都包了。等到了楼上,陆行风再看今晚这造势,就更觉得豪气扑面而来。
一楼的桌席全撤了,酒楼中空彩纱绕梁,飞灯错叠。
正中央搭着高台,架着锣鼓。旁侧伶人名妓言笑晏晏,奇珍古玩应有尽有,山肴野蔌、凤髓龙肝悉数摆在台面上。
陆行风啧了一声,再进包间,有钱的氛围就更浓了,整个金碧辉煌不能形容。
姚万里亲自挑了帘子,冲他一笑,眼睛弯成了细月:“陆兄让人好等!今夜大戏还未开幕,你倒是来的巧!”
“胖子,你可以啊!”陆行风今夜褪了战袍,一身公子哥的浮夸打扮,说不出的俊逸佻达。
五年不见,陆行风比从前更高了。鼻梁挺拔,被通明的灯火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宽肩阔背,腰细腿长,久经沙场的杀伐狠戾被藏在眼底。
笑起来,那张脸还是一样轻浪浮薄。
陆行风随意坐了,四处打量一眼,却没看到傅晚之和简玉珩,便问:“那两个混球呢?”
姚万里脖子上裹着一圈红色狐狸毛领,整个人格外喜庆兴奋:
“你离京久还不知道。姓傅的那小子被他爹塞到禁军里头混了个官儿,天天狗屁差事多,今夜临时才被叫回去当值了。”
陆行风想到了今日的涂青城,没料到居然还是傅晚之的领导。
姚万里咽下一口热茶,继续说:“简玉珩倒是混到六部里头了,那些言官眼睛太贼嘴巴又毒,今夜的场子,他压根不敢来。还是兄弟你够胆色!”
陆行风咬了一口水晶葡萄,笑道:“冬天能吃着这新鲜物,也就你能了。依老子看,这当个京官怪没意思的,哪儿比得上咱哥两自由畅快!”
姚万里看他宛若看知己,声音响了一倍:“陆兄此话深得我意,今晚,兄弟我让你开开眼界!”
说罢,他一个眼神抛给近侍。片刻后,一楼的锣鼓被轰然砸响。
二楼往上的所有包间轩窗立时大开,里头坐的个个都是能叫得出名儿的巨贾富商,亦不乏名士夙儒、世家大族。
陆行风嗑着瓜子差点咬了舌头,心里暗自后悔该把御小龙带来开开眼。
姚万里又指了指对面隔间,神秘道:“猜猜这是谁?今夜最大的角儿,新野王。别看这人跟你爹差不多大,论资排辈你还得喊声表爷爷。”
这人陆行风听说过。
平陆过去分封的诸王中,除了他爹肃亲王,便只有这新野王手底下有兵可用,因所辖地盘囊括近四分之一军镇,他调兵虽会经由兵部,实际上也就是个过场。
不过平野王是个闲王,手下有兵,自己却半点功夫没有。爱玩爱女人,素来讨厌乌京规矩多,只乐于在封地当个土皇帝。
也是好笑,虞后今日还在感慨,若非岁末的祭祀大礼,新野王怕是有十年未曾入京。如今看来,人家不过是赶场子来玩的,哪儿是在乎什么祭祀大礼。
楼间的看客情绪高涨,底下暖场的掌柜见时机已到,高喊到:
“千金难买琉烟笑,百年修得秋来闹。今日名角荟萃,高手满堂。我家主子,特请各位爷今日馆内小聚,看看这开场大戏!”
话音才落,底下的高台便热闹起来了。
居然还有开场歌舞,美貌伶人衣着单薄,江南小调小调本就婉约,个个玉软花柔,尤其显得女子娇香可人。
“你这搞什么鬼?”陆行风嗑着瓜子问。
姚万里今日心情很好,笑眯眯的答:
“酒宴诗评年年都办,忒没新意。我便将这规模和赛制都扩充了,只要拿了举荐名额,人人皆可入席。往后每年都来一场,既赏了我自个儿的心,又全了客人的意,岂不妙哉。”
话说着,楼下一声喝:“开席!”
陆行风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忽然像被雷劈了,愣的手中瓜子儿落了一地。百年修得秋来闹……
这个秋,是指叶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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