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府私宴设席讲究,并不在相府,而是近郊一处私宅。
这宅子的豪气从门口两座威武风骚的金狮子就能窥见一二,但真踏进了门,陆行风还是有些心惊肉跳,说是个宅,却建的宛若皇家园林般恢宏绚丽。
若没有吴世允这个人形gps导航,他就是策马狂奔,怕也要迷路一整天。
陆行风跟着吴世允被人抬在软轿上晃荡了许久才落地,一下轿,登时三观又被刷新。眼前这座犹如天界神殿的八角阔楼跟他陆府的宅子一比,贫富差距立时凸显。
操!这踏马金子做的吧。
陆行风在满目金碧辉煌中,忍住了去啃一啃板砖试试真伪的冲动,同时对自己平陆弱鸡的人设又注入了全新的理解。
一介穷逼,根本不配来吃这顿席。
陆行风闭眼喘了口气,波澜不惊跟去楼上。等小厮挑了溜金的厚帘,他才发现,这私宴除了吴家人还邀了不少世家子女。
能列席的都在乌京城中有名有姓的官宦人家,非富即贵。陆行风离京多年,既不认识人,也没几个认识他。
但他气势身架摆在那里,即使面上有伤却不损风姿卓绝,堪称帅的蓬荜生辉,一走出来就引的人争相侧目,眼下已被人拿眼刀子划拉的几乎衣不蔽体。
“各位,这是我兄弟陆行风!”
吴世允热情招呼着,脸上颇为骄傲,将人引入主桌道:“来来来,陆兄入座!”
陆行风自知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俊脸,被围观的次数多了也就相当麻木,混不在意径直落了座。
京中盛行方桌矮席,他一双大长腿简直无处安放,只能勉强屈着抵在桌沿。
席间静了片刻,又开始笑声错落。
有人低声问道:“这位便是陆家那位二公子?啧,怎生的这样一个妙人。”
另有人答道:“啧,别光看模样,名声可不怎么样。煞星命,文墨不通玩女人却有一手,跟他父亲去南陆历练了几年,别的不知道,听说血债不少。要我说,还是少惹为妙。”
陆行风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冷笑浮上眼角,心里很有些百味杂陈。
他名声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名门贵女大多骄矜难养,与他说不上话,世子公孙中除了几个跟他一块长大的,也没几个知心的。
他离开乌京之前已恶名远扬,如今又是大家口中惯于杀人的魔头,寻常小家碧玉未挨着他便要昏过去了。
这些年百人穿书,个个都性格迥异,全都不是省油的灯,传好听点那是脾性古怪张扬,难听点就是脑子有坑,肺里有泡,性子每月一换,比大姨妈来的还准时。
作者给他的人设又是烟花柳巷的常客,没精尽人亡死在床上就算克制贞烈了。
若不是惜宁公主英勇就义被赐婚,他想找个能定终生的世家姑娘,是难于上青天。
陆行风几近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本一介咸鱼,如今混成了乌京当饵料的质子,名声不好是陆家故意为之,算是保命的本事。尤其和惜宁公主的婚事在即,他巴不得形象越臭越好。
但今日真被这些连刀都没摸过的鸟人咬着耳朵一通胡骂,却难免心气不顺,躁的想砍人。
因是私宴,规矩不多,女眷中的小女儿家都来得晚。
吴蓁蓁列席入座时,陆行风抬头望了这名义上的未婚妻几眼,本就不作期待的内心顿时一片拔凉。
他忽然就懂得那日姚万里为什么说,娶了这位公主得怒哭三场。
老实讲说不上多惊悚,有些磕碜倒是真的。长得跟历史书上的格格大差不差,他以前看书时还觉着是胶片技术太次,导致照片上的人物过度失真,长相才那般鬼斧神工。
现在看来居然是写实派。
尤其配着惜宁公主这漂亮的尊号,又对比两侧娇滴滴嫩生生的几个丫鬟,那张脸尤其显得惨不忍睹。
吴蓁蓁在宫里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回到吴府更是恨不得生出两双翅膀上天,傲的很,此刻明知道陆行风在,却连个眼神都没给。
陆行风捏着精雕细镂价值不菲的玉盏,露出雪白的牙齿,脑子里一堆馊主意就出来了。
他气定神闲抬头一望,却见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楼。她正端着什么东西跨进来,隔着几桌人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了愣。
陆行风没料到跟叶知秋今夜还能见上,脸上肉眼可见的掠过一丝愉悦。
叶知秋朝他远远的点了点头,勉强算和他打了招呼,神色连冷淡也说不上。
陆行风长指摩挲间青筋微凸,他觉得今夜多少有些鬼迷心窍,对她漠然守礼的态度虽有所预料,但心内仍涌起明显的失落。但眼下也发作不得,陆行风默默游离开目光,在酒中遮掩着不虞。
觥筹交错间人人都看向主座的修罗场。
吴世允是个心大脑子混的,人情世故狗屁不通,端了酒就跟陆行风敬上了,全然不知此时席间气氛古怪。
五年前宋离婉拒吴蓁蓁、转头却求娶了叶知秋。
因莒城火事宋离失踪落罪、举家覆灭,叶知秋对陆家宿怨愈深,偏偏陆二被太后赐婚钦点为驸马。
这一套关系下来简直比戏文里头的还精彩,在座的都是有眼色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吊在这里等着瞧好戏,连台上的名角也顾不上了。
宴席伊始,叶知秋而今身份自然不配入座,她垂首站在吴蓁蓁后侧那排侍女中间,温和乖顺到极不起眼。
单就穿着打扮来看,她那身灰旧暗沉的袍裙甚至不如这些环钗宫服的寻常侍女,寒酸的像个粗使杂役。
庸人看皮,美人见骨。
陆行风却觉得这清汤寡水的扮相无疑更能衬托叶知秋清冷如雪的气质,让人见之忘俗。
叶知秋感受到他的打量,换杯时眼色轻轻扫过他,说不清带着什么情绪。
就这一眼,室内暖光旖旎短促的掀起一阵令人心颤的香风。
陆行风低声笑了,头一回觉得这种撩人于无形的窥探如此新鲜有趣,连带着看吴世允这十里大脸都顺眼了很多。
吴蓁蓁眼风凌厉,侧头不耐烦的开口:“教的规矩都忘了?还不斟酒。”
“公主教训的是。”
叶知秋低眉顺耳动作熟稔,也不觉得尴尬和羞耻,将端到手臂酸麻的北域美酒依次斟到案前贵女手前。
果香味浓,鲜稠的颜色晃荡在透明的琉璃盏内,将席间各色眼光都拢成酒香搅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曾经和叶知秋相识的世家女此时多是面带讥诮或打趣,少有人夹杂着零星不忍,吴家的几个则看惯了,表情淡淡习以为常。
戏台上名角荟萃,唱词旖旎。
几曲落罢,吴蓁蓁突然起了兴趣,笑意刻薄的看向叶知秋:“昨儿晚上你不是去了天香楼赛艺么?若不是中途被贼人搅和,今日乌京新秀便要落在你头上,哪儿轮得着台上这几个腌臜老脸。”
她有意拔高了嗓门,底下酒酣茶浓的男男女女们眼明耳利,皆被这话吊起一口气,兴奋的连筷子都停了。
吴世允昨日亲自去过天香楼,看而未得的糟心感还积郁着。
琉烟这种骚而魅的风格虽更得他欢心,但叶知秋这块肥肉他也惦记不是一日两日了。
当即醉醺醺的砸吧着嘴:“今日若能见知秋妹妹跳一回,那可比这满桌珍馐有滋味多了。”
近旁有人笑着迎合道:“她娘多少年前就艳冠乌京,能歌善舞,叶姑娘能差到哪儿去?大家说是不是?”
底下一片叫好声不绝于耳。
叶知秋神色未变,在一众侍婢中乖顺的垂了头:“位卑技穷,不敢台前造次。”
京中这些公子哥儿平日里还能装一装,但撤了官袍再被酒香熏的麻劲儿上脑,就一个塞一个的浪。
此时见叶知秋这般任人揉捏,仅有的顾虑也都松掉了,糙话频出不堪入耳。
吴蓁蓁听了一会,不知是痛快还是嫉妒,掩唇讥笑道:“本公主倒不知身边搁了这么个天仙,众人既眼馋你,叶知秋,还不起来跳一段?”
一旁绿色罗裙的侍女见缝插针将人推了出去,阴阳怪调附和道:“公主惜才,还不谢恩。”
叶知秋也不推辞,走到高台下时瓷白的侧脸上压下一小片摇晃的灯影,只见她温柔敛目,轻声问:“不知诸位想听什么曲,想看什么舞。”
夜雾乍起,室内明光灿烂,她垂首带笑逆来顺受的模样如此不真切,好像是深不可测的黑海。
满身棱角和骄傲都被削平了,让人看不出她是真就如此,还是演技惊人。
陆行风舌尖抵着杯沿,眯起眼睫,盯住叶知秋的目光深不见底。
底下闹声渐起,各色曲名叫嚣的欢。
吴蓁蓁望着杯盏中的那抹艳红,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想到了宋离鲜嫩欲滴的唇,姑母说过时间是治疗情伤最好的药,可她为什么还没有被治好。
到底都是骗人的。
五年了,他看向她时笑如谪仙的模样在梦里夜夜往复,那唇红润鲜泽充满诱惑,不肖开口就令人神志荡漾。
宋离的眉眼鼻喉此时就这样幻影般出现在她眼前,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到几乎让人发狂。
她是公主,千金之躯,什么样的男人她得不到!可宋离宁愿要叶知秋,也不要当她的驸马。
他不要她!
说到底,天下男子都是贪图颜色虚表的俗物。
若有一天宋离知道他心心念念想娶进门的妻,如今已成台前卖笑的娼妇,会不会有一点后悔?
会吧,总有一点吧。
吴蓁蓁眸色生出厌恶的红,指甲负气般剜着掌间嫩肉。她重重丢了玉盏洒在桌前,看向叶知秋时心里有一丝扭曲的痛快。
下一刻,她扬起沉重繁冗的头饰,玉手轻飘飘的指着叶知秋,笑容中没有怜悯:“去,就唱你最拿手的,俏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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