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风有些错愕:“当年莒城军粮全被那些昧良心的贪官换成霉米,涉案之人众多,他能在这事上出力,倒显得我错看了吴家,这府里也并非全是蝇营狗苟之辈。”

    这话说得直白,是不拿叶知秋当外人了。

    此案原由宋明楷主审,可惜还未结案宋家却一朝势去,案卷自此便被丢入冷宫,积了几年灰至今没什么进展。

    叶知秋裹紧了厚衣,牙间冷的打颤:“今日言尽于此,陆公子好自为之。”

    陆行风点点头,艰难的将目光从她唇上挪开,笑道:“乌京水深,交个朋友还得先查户口,真不如在南陆自由。”

    自由?

    叶知秋微微愣怔,这个词离她山高水远,远到大概此生都难再复有。

    正想着,手中忽然一暖。

    陆行风将怀中手炉塞到她掌间,凑近了她:“你也是够能忍,二公子是那不怜香惜玉的人么?站在这风里吹了这么久,就不能跟我撒个娇,让我把衣服脱给你?”

    这是玩笑话,他的衣服好认,脱给叶知秋那是给人添麻烦。

    好在临去宫里,他娘给他捂了个手炉,离宫的时候又换了芯子,此时从人怀里掏出来,真是要多暖和有多暖和。

    檐下昏灯被风吹动,叶知秋怔怔接了暖炉,而陆行风也未久留,几步折回,登上了回陆府的软轿。

    吴家私宴后吴世允颇为收敛,而陆行风也因那夜天香楼里受了伤,躺在家真正过了几天属于官二代少爷的咸鱼日子。

    这日天晴风好,二月正头上,闹市一片红火,陆府张灯结彩,亦把过年的气氛渲染得热火朝天。

    陆行风难得清闲,伤也好得快,被他娘按在床上躺的快肌肉萎缩了,趁人不在立刻溜到了马厩去牵马。

    马厩里除了他那匹神骏,还有一溜好马。

    他将那马看得心肝一样贵重,平时都是御小龙替他打理,今日一去,却撞见一副生面孔。

    这人年纪不大,一身盖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吊在脚脖子以上,显得人像被拎着脖子拔高了,看装扮显然不是府内的仆从。

    少年呼着白气赤膊站在马厩一侧,身材劲瘦,肩臂腹部肌肉明显,将面前一桶冰水兜头泼在身上。

    陆行风看得一阵心凉,这么冷的天,少年却洗得舒服极了,惬意之余甚至哼起了小曲。

    “二少?”

    御小龙才提了水来,看陆行风长腿踏在石墩上,倚着木栅栏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自知不妙乖巧的闭了嘴。

    “你是?”陆行风扭头看向少年,没有忽视他满背蜿蜒至腰下的伤疤。

    少年立在日光下,小麦色健康肤色,五官仪表堂堂。见有人来,已迅速披了外衣遮住精悍有力的身体,他脸上有被人撞见的赫然和惊惧,行动却张弛有度并不慌张。

    他听到了御小龙喊的那声少爷,加上陆行风样貌卓绝气势凌厉,很快猜出来人身份,立时就要跪下去。

    陆行风拿靴子挡住了他即将落地的双膝,将人稳稳抬起,懒散笑道:

    “在我陆府就守我陆府的规矩,陆家二少最怕人跪,也最怕跪人。给老子好好站直了,跪一次,我打一次。”

    虽是靴尖使出两分薄力,少年仍震惊于他强悍的力道。他想起那日街头,他被人踩在脚底时此人如同神祇从天而降,因视角限制他没能看到恩人真容。

    如今他站在对方面前,也只能与这人下巴平齐,这人,真是高。

    “我叫李俭。”少年昂首答道,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透着说不出的朝气蓬勃。

    “怎么来我府上了?”陆行风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又转向御小龙:“家里穷的一套衣服都没了?”

    御小龙挠挠头,眨巴着大眼睛:“这人是小白将军带回来的啊,说等公子处置呢。结果头几天府中事多,夫人不让叨扰公子,这不,拖到了现在。”

    陆行风这才想起那日从涂青城手上救下的人,他哦了一声,一边去解马缰绳,一边问:“怎么了那天,你就是吃喝嫖赌抽全犯了个遍,也轮不着禁军当街来抓吧?”

    李俭默不作声,微阖了眼,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郁。

    见人不答话,陆行风蓦的扭头,英俊的眉目忽然扭曲起来:“草,你小子不是杀人劫货的通缉犯吧?”

    李俭吓得直摇头。

    “也是,看着不像。”陆行风放下心来,长舒口气:“小兄弟既然不愿意说那就算了,不过我陆府不养闲人,你伤若养好了,就自个出去找个活儿干。乌京我不熟,替你寻个差事么,却也不难,不过男人么”

    他还在逼叨逼叨,李俭忽然开口:“禁军驱逐的是京中难民,不是我。”

    陆行风握缰绳的手一顿,略感诧异:“京中有难民?”

    年节前后,陆府已进宫数次,跟堂上那帮朝臣也没少打交道,却压根没听说一点跟难民有关的消息。

    李俭心底悲怆四起,果然世家贵胄都如啖人恶鬼,哪知天下犄角尽是腌臜不平事。

    他面色平静淡漠,语气不卑不亢答道:“京中确有难民,自北向南而来,不过来一拨赶一拨,那日过后城中借年末严巡的由头,将人都赶了出去,如今自是清明盛世,一派和乐。”

    陆行风听出他口中微讽,忍不住抬眉:“小朋友不要这么燥,遇事平和点。你这年纪该想点风花雪月莺飞草长的风流事,就不要整日担着家国仇恨,满嘴道德文章。打仗么,让我们这些老男人扛起来,你们该读书读书,就不要瞎掺和了。”

    君子坐而论道,少年起而行之。

    陆行风如今虽顶着一张二十岁的正太脸,但毕竟三十三岁高龄了,和这些真正的少年心性一比,区别明显。

    李俭看陆行风也不过长他几岁,训他时却像在训毛头小儿,悲伤愤怒忽然漫开交缠在心头。

    他落难小兽一般,无所畏惧的直视陆行风,缓缓开口道:“少爷,我父母双亡,来京前本还有一个八岁的妹妹。”

    李俭言语艰涩,顿了顿,握拳忍了片刻,眸子里蓄满泪水,布满老茧的手指抬到腰间:“她才这么高,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她是饿死的,饿死了以后被人蒸”

    少年长久哽咽着,再说不出话。

    御小龙默默站在一侧,眼泪早挂了满脸。

    陆行风收了吊儿郎当的表情,稍一沉吟,便跨步走到李俭面前。

    他大手重重揉了把少年几乎冻硬的发茬,正色道:“我道歉,刚刚那话不对,你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以上马打仗,可以家国文章。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丢不丢人?”

    李俭红着眼,被那大手罩住,惊的愣在当场。

    高高在上的陆家少爷跟他道歉?他以为下一秒就要光着身子被打出去了。

    “让白岚给李俭小兄弟在府中安排个活儿,就说人是我要留的。”陆行风侧头嘱咐御小龙。

    “哎!”御小龙抹了把眼泪,爽声应道。

    “谢……谢公子。”变故太快,李俭还有些茫然。

    陆行风扯出一丝笑容,抱肩看向他:“记住,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谁他妈敢动你,我削他。那日街上我看你矫健灵敏,闹市里跑的比马还快,这要是在军中,斥候的活儿倒是适合你。”

    斥候?

    李俭脸上阴晴不定,连谢礼都忘了行。

    陆行风不等人答应,不无遗憾的开口:“可惜你二公子我如今困在京中当池鱼,你就委屈委屈,先跟小龙混。不过话我先说好,跟我做事,得认真读书,文盲可不行。”

    御小龙猛点头,按着李俭一并将腰叠了个对折:“公子,我们一定好好读书!”

    陆行风长腿一抬翻身上马,冬日暖阳尽数挡在他宽阔的肩后。

    他绕着马鞭在身下坐骑飞出陆府前,朗声笑道:“小龙,我今日回来得晚,大冬天的,你他娘的可别再跟个等相公的小媳妇儿似的等老子一晚上了,听见没!”

    姚家门口。

    陆行风望着眼前琉璃朱漆、巍峨灿烂的府门,再回想下五年未曾修整扩充的陆府,委实有些怅然。

    为什么胖子都这么好命,吴世允,姚万里,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钱。他捏着自己肩臂上凸起的肌肉,心碎的想,这他妈都是代价啊。

    长这么帅,腰窄臀圆外加八块腹肌,活该穷啊。

    门口的小厮将人迎进府,姚家管事时隔五年再次见到陆行风,颇有些讶色。

    陆家二公子长得像他母亲,容貌出挑早有盛名。

    然而南陆五年历练,让他较之以往又有了质的转变,岂止皮相上佳,那股桀骜难驯的森然锐气几步间已破面而来。

    “陆公子到的巧。”管事的将人往里头领,收起打量的神色:“我家少爷身子才恢复好,这两日才刚能见客。”

    “啧,胖子还躺着呢?”陆行风笑道。

    他笑时天然自带几分玩世不恭,倒与他身姿挺拔周身悍利的气质很有些违和。

    “是,幸亏陆公子当日也在,否则……”管事的顿了顿,叹道:“不过少爷这回确实吓得不轻,高热才退,老爷夫人也都跟着担心受怕了好几日。”

    陆行风摇摇头,姚胖子这也太不禁吓了。

    两人疾走间,姚府内的长廊阔院、窄桥角亭依次入目,内宅家仆见有客登门皆井然有序停下手中活计,曲膝欠身,行之有礼。

    檐下一排排红灯笼,描金坠玉,也不知用的什么材质,白日也莹润有泽闪闪发光,此时和底下挂着的琉璃珠子相映成趣,充斥着金钱的味道。

    咳,当真是大户,生怕看不出府里主子就是个财大气粗的。

    今日他有正事找胖子相商,得亏出门前精心打扮了,不然好好一个人倒被一灯笼比下去了。

    陆行风暗自叹息间,管事的已挑了珠帘,垂手恭谨道:“陆公子,这厢有请。”

    陆行风长腿一跨,刚进屋却愣住了。

    操,简玉珩、傅晚之也在?

    得,乌京f4聚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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