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晴日终于挤出云层,将伏于叶脉的早霜晒成一汪晨露。
叶知秋额间生凉,光滑的脖颈上有手指触碰的余热,好痒。衣裙窸窸窣窣被人褪去,谁在解她的衣扣。
她骤然起身,手已揣入怀中去掏云间月。
陆行风捏着湿帕子,手停在了她锁骨上方,正拿一副温软干净、人畜无害的眼神望她。
叶知秋攥着手,被他看的提起了心。
嘘,他挑了眉,无声开口。意有所指将目光落在袖内,刀在他那儿。
檐下垂珠,褥间潮湿的雨痕还在。
门外有人端着姜汤,掀帘而入,声音爽脆利落:“哎呀,你娘子醒啦?”
是个农妇。皮肤黝黑,身材宽硕,手上粗茧密布,笑起来堆出山纹。
“是,刚醒。”陆行风接过姜汤,神色自如。
二人陆府飙戏的那点默契还在,叶知秋领了他一个眼神,乖巧的将话都咽了进去。
陆行风捏着瓷匙,将那白雾袅袅的姜茶吹得起了皱。
他昨夜污血遍身的脏袍不见踪影,眼下一身烟青粗布常服,领口束得紧,看样子,有些小了。
“来,娘子。”陆行风将碗递到她唇边,十分自然。
叶知秋漠然的张开嘴。
屋内未开窗,混杂着沉重的异味,叶知秋闻得心口疼。她微微蹙眉,是错觉吗,这味道,好像哪里闻到过。
农妇站于边侧,看她喝完了都未挪步。
这两人是她儿子从沟里挖出来的,夜里污泥裹得脸也看不清,她原以为也是逃难来的。今日洗净了,却见个个生的恣意风流,全是世间难得的妙人。
农妇笑的和善,探问道:“两位不像逃荒来的。”
“确实不是。”陆行风搁了碗,眉眼被日光一晒,有点冷意,又在抬眸间转瞬即逝。“是私奔。她要嫁我,我家中不允。”
叶知秋额角突突直跳。
陆行风长指拨开她濡湿的发,拿帕子将她手上那点残留的泥给拭干净了,低声道:“娘子,你受伤了,我们……恐怕得留下住几日。”
旁侧人还在,他半点不嫌臊,握住叶知秋微肿的脚踝,卡着穴位按了下去,将人捏的脖颈耳后都起了红。
叶知秋冷漠旁观,一言不发,这恶人捏的她尾椎窜出股麻劲儿,让她把褥子也抓皱了。
“女儿家脸皮薄,郎君倒是个情真的。”农妇接过陆行风丢来的碎银,脑补了一出贵公子贫家女私奔的话本,半晌一笑,道:“我给两位拾掇间屋子,住几日倒是不妨事。”
住久了却不行。
帘子被甩的划拉作响。
等人走远了,叶知秋才皱眉:“姐弟不可以?”
“娘子,”陆行风将字咬的很慢,似叹了一声:“可我不想当弟弟。”
他还没忘记自己芳龄三十三。
“别乱喊。”叶知秋捏过帕子,静了一刻:“就不能是你求娶不成,我家中不允。”
“不能。”陆行风忽然俯下身来,笑的一脸邪气:“因为我,看着就很贵。”
他鼻息很近,垂下几缕碎发挠着她的脸,又不安分的停在唇间。叶知秋觉得自己也不由自主跟着痒了一下。
天色尚早,田间弥漫着山雾,鼻翼间全是雨停后泥土的腥味。两人一前一后入了临时落脚的破屋。
叶知秋一进门,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屋子的味道,不对劲吧。”
“硫磺、硝石的味道。”陆行风冲她打个响指,慢条斯理道:“庸城有古怪。得住两天,探探。”
她折过身来,有些讶异:“你怎么发现的?”
陆行风这人,越接触,越觉得深不可测。
陆行风口中轻描淡写,脸上却露出一副天下我最牛逼的表情:“说了,别把你二公子当傻子。”
穿书前他玩过枪弹,对这种味道太熟悉,即使那屋内有酒、油浓味遮掩,硝石火烟的刺激感仍难以磨灭。
何况战场上流炮、飞火也是有的。只不过技术不成熟,往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军事上用的不多,仅微量用于炼丹制药上。
这农妇显然哪头都沾不上。
“饿了么?”陆行风忽然问。
叶知秋摇摇头,她想起他彻夜挖沟的事儿,反问:“你呢?”
“别管我。”陆行风弓下身,摸了摸她瘦削的下巴,柔声道:“想吃什么,我来做。”
叶知秋瞳孔微睁:“你做?”
“不然呢。”陆行风撩开袖子,将脖领扯开,已两步走到了灶台。还好,有米有菜。
陆行风的背影很好看,宽肩窄腰,高挑矫健。
弯腰去拿案上的菜时,上臂肌肉紧绷,即便是这样不合适的粗布衣裳,也盖不住那双长腿撑出的强势且利落的线条。
他拿刀切菜下锅的架势潇洒,动作一气呵成。
叶知秋撑着手肘,坐在光影闪烁的灰暗里一动不动。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陷入陆行风精心撒下的密网中,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想逃开。
智者不入爱河。她是智者吗?
饭菜一上桌,香味就荡过来了。叶知秋食指大动,滚了滚喉咙。
陆行风对自己的厨艺一向很有信心。
他小时候没人管,做饭从来都是自己摸索。后来开了武馆,半大的孩子总是饿的快,他常换着花样给人做,从来都是上一盘空一盘,盘子都抢碎了几打。
三菜一汤,已是十足丰盛。
叶知秋饭量不大,但眼下菜鲜肉滑,色香俱全,实在诱人。明明并不是什么好米好肉,但一口咬下去,滋味香醇。
怎么能这么好吃呢。
叶知秋一下筷就停不下来,味蕾彻底被打开,直到碗里米饭见半,才发现陆行风居然没动。
叶知秋愣愣的停了筷子,包了一嘴饭,闷声问:“你不吃?”
陆行风瞧着她,不说话。那眉眼中盛着温柔,什么意思都有,又让人什么都说不出。
两人对视了片刻。
屋外晨雾未散,落在人眼里,像罩着一层薄光。这样好的氛围,连时光也走慢了。
陆行风很认真的看着她,拿手撑住下颚,在掌心里笑出声来:“叶知秋,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叶知秋目光停在他指尖,那上面还泛着一点食物的油脂。和他这副佻达不驯朗艳无二的脸搭在一起,既违和,又莫名和谐。
“做你夫君,给你烧顿饭,看你吃,哪样都高兴。”
叶知秋心一跳,有半晌的愣神。
她忽然就不敢看他,手足无措道:“我……我也高兴。你饭烧的真好。白将军是不是在找你了,我们……留在此处会不会不合适,昨夜行刺,你……你怎么看……”
陆行风笑的眼尾拖出一条薄薄的暗影,那是他最快乐时才能出现的表情。
他笑完了才探过身去,微微高于她,像在与她耳鬓厮磨:“食不言寝不语。这碗饭吃完前,我不同你讲话。”
叶知秋默默将脸埋在饭里。
年少时她对婚后生活有过的几分期许,早随着宋离的失踪烟消云散。但适才片刻时光,她觉得,那点模糊的心动又在灰烬里燃出星火,鲜活起来。
叶知秋才歇了筷,陆行风便捞了她的碗,一通风卷残云,将盘子舔的跟被洗过一样。
他是真饿。
叶知秋脸色顿时有些赫然,忙站起身拾掇碗筷:“我,我去洗。”
“坐好。”陆行风顺着肩头轻轻按住她,表情很讨打:“你夫君手脚俱在,要你一个病患来伺候?”
叶知秋被按的动弹不得,仰头看他:“你……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陆行风头也不回:“你若真嫁了我,就该知道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
叶知秋静静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那,我的衣服……”
“我脱的,我换的。”
叶知秋脸色一白。
陆行风恶狠狠的洗着碗,心思却在别处。
昨日夜袭,春巡的队伍势必要乱,有傅晚之和白岚他们在,皇帝和一众朝臣性命无虞,但恐怕庸城是不敢呆了。
可怜他带人挖了一天的沟,居然给涂青城做了个白工。涂家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能遇到他这么个送福童子。
陆行风才收拾好,便有不速之客登门。
隔壁农妇她儿子,挖两人出来的汉子,姓温,农妇唤他温三。这人年纪不大,人却老成持重,见了陆行风便浅行了个礼,虽是布衣,却有股很浓的书卷气。
猛一进来,与这破屋更显格格不入。陆行风不知怎么,他就觉着农妇生不出这样的儿子。
温三开门见山,相当客气:“家母糊涂,收了不少银子,我是特来退的……”
“兄台救命之恩,我夫妻二人又吃又拿,应该的。”陆行风难得给人行礼,循规蹈矩的他爹看了都要夸一句演技惊人。
“一间破屋,两顿饭而已,也不值几个钱。”来人眼神落在叶知秋脸上,有些愣神,半晌才接下后半句:“此处鄙陋,不知住的可还习惯。”
温三这眼神……
陆行风已经在心里给他烧纸了,他将叶知秋挡的严实,虚与委蛇笑道:“也就这两日的事儿,哪儿能挑。”
那人还不走,望着余量不多的水缸,又说:“银子我受之有愧,不如将这水给二位填满。”
“无妨,我去河里挑便好。”
陆行风甫一拒绝,便捕捉到来人脸色微变,他在这瞬间的变化里意识到什么,很快接下话头:“不过,我家娘子病弱,尚需人照顾,我对此处也不熟,那便有劳兄台了。”
两人各怀心思又闲话扯了几句,温三再无话可说,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等人一出院,陆行风便伸手摸了把锅边灶台,同时两腿生风跨了过来。
叶知秋一愣:“你……”
“我混账,我讨厌,我不讲道理。”陆行风替她把话说完了,一手捏着她的脸,另一手拊掌在上边儿擦出两道烟痕,却也没舍得下手太重,只幽幽道:“家有狐狸太招人,不得不防。”
叶知秋在他掌心里微微抬头,乖巧的没动。
明明她一身麻色,头发也挽得随意松散,可她坐在那里,仅是抬眸,就显出冷冽艳色,让人难以移目。
陆行风被她看得心猿意马,同时又觉得这两道污痕实在多余,竟还把人画美了。
黄昏渐至,橘色斜辉映入苍穹。
他们落脚之处,位于庸城西北方向。不同于庸城核心区域的繁华,此处山林起伏,民烟稀薄。这个时辰,鸟兽逐渐睁开困目,人却在晚风中没入静谧。
叶知秋看向他,提醒道:“相公,该出门了。”
陆行风微微挑眉,敛了笑意。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