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黄昏,少帝司马盈坐在的一方天地间,听朝官围述见闻。
满目良田春粟,炊烟袅袅,席间来来去去都是些民康物阜、躬逢其盛的屁话。
新野王夜耕繁忙,听得起了哈欠,拉着陆行风突出重围,记着要去不远的账内吃酒划拳。
一出来,便见闫富贵迈着碎步颠颠的跑了过来。
“慌什么?”新野王对这面白无须的阉人祖宗并无好感。
闫富贵擦了额间薄汗,将头埋到了裤腰带上,诚惶诚恐道:“前头官沟堵塞,路不通,奴家正要禀于圣上。若明日还凿不出,怕是要绕城而出。”
陆行风挑挑眉。
“哦,就这么个破事儿啊。”新野王惦记着酒,挥挥手将人打发了,又来扯陆行风:“走走走,吃酒去。”
陆行风却没有动。
新野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涂青城煞神一般立在田埂上。他背着满兜的铁锹和长棍,衬的禁军那柄威风凛凛的长刀都万分滑稽。
“涂兄这是……”陆行风甩开他表爷爷,像是走在星光大道的顶流巨星,一身华袍熠熠生辉:“去犁田?”
涂青城这会心情阴郁,无心跟他拉扯,答得言简意赅:“去挖沟。”
天子近臣不好当,疏通管沟这种脏活儿,闫富贵是不稀得下去的。杜君集的人他唤不动,但涂青城是他养的狗儿子,此时用好了,便是功劳一件,用不好,也怪不到自个儿头上。
两全其美的事儿,就是恶心了涂青城。
春巡途中巡防是要务,调不出太多人手。
闫富贵给的这差事,压根就办不成,绕城是既定的结果。但这活儿既给了他,他就是演,也得亲自下水去挖一夜的沟。
真他妈操蛋。
下一秒,陆行风撸起袖子,英勇就义道:“挖沟?这事我熟啊。”
涂青城和新野王同时望向他。
他讪讪笑了一声:“南陆打仗,打不过就跑,没有路就挖,兄弟我挖出心得来了。就我,徒手能挖三条街,白岚更牛逼,你身上这装备若借给他,整个庸城都能被掏穿。”
不远处的白岚,不明就里朝此处望了一眼。
涂青城犹豫了片刻。
他不像傅晚之这种家里有背景,上去不过迟早的事儿。他一个偏房庶子,无父蒙荫,只能抱着阉人的大腿往上爬,但如今卡在中尉这里不上不下,实在难受。
北衙禁军,除了他所在的神武军,还有羽林军、龙武军,在人才辈出官家子弟中想要熬出头,太难了。
眼见春末考评将近,他若能凭此事在天子朝臣面前留个脸热,却不定还有再升的机会。
但他暂时不明白陆行风为什么帮他,或许,这个困在笼中的纨绔,也在担心乌京城中命运多舛。自己于他,多少是有用处的。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叶知秋抱着案卷,在晚霞的余温中生出一点困顿。
一旁的女使有些坐立不安,她弟弟在军中当值,不知怎的被拖着去挖沟,听说官沟淹了数十条街,也不知现在什么情况。
叶知秋听了个囫囵,直觉跟陆行风有点关系,他也去挖沟了?
她择了个理由出账,正见着长恩在不远处轮值。
“长恩,怎么了?”她将案卷故意撞掉了,边捡边问。
“主子。”闵长恩四下望了一眼,低声道:“前头县里官沟堵住了,原本说要绕城,结果也不知怎的,又说路线不改了。非要职的太监公公门也被踢下了水,个个在污池子里泡着掘屎呢。”
他说的幸灾乐祸,话音一落,劈头给自己来了一掌:“长恩该死,话说糙了。”
叶知秋将案卷重新拢在怀里,叹了口气:“长恩,你再扇自己,我可不敢用你了。”
“疏通官沟一事,今夜谁领的差事?”
闵长恩微窘,回道:“挖沟是禁军的涂青城主执,阉狗……咳,那些内监,则是新野王上禀后,皇上圣口亲喻下的令。”
叶知秋放下心来,陆少爷看来是把她的话都听进去了,事情照做不误,但风头全甩给别人了。
“那他们……吃了么?”叶知秋忽然冒出一句。
“啊?”闵长恩既听不懂他们指的谁,也没明白怎么就扯上吃的了,呐呐答道:“我……我吃了。”
叶知秋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走时两脚都要绊在一起。
翌日晚,春巡的队伍里传来消息,那官渠居然给挖通了。
众人皆面露喜色,一来,免了绕行的舟车劳顿之苦,二来,少帝初次监巡,便立下大功德,起居郎的册薄上,真真是有笔可落了。
春夜还有薄霜,远天阴云重叠,密林深处涌来疾风,是暴雨骤来的前夕。
陆行风在脏水里泡了快两天,累的眼皮直打架。这一夜,睡的极沉。
梦里,有暴雷炸响。
他在混沌中还记得去拉叶知秋的手,说:别怕,乖,到我这里来。
下一秒,他账内寒风暴雨喷涌而来。
新野王离帐门近,醒来时眼前刀光一亮,吓得抱头乱滚,跌到了床下:“小表孙,醒醒!救你爷爷啊!”
眼前的黑衣人置若罔闻,那刀锋错开他的头颅,却直指陆行风榻上。
远天电光乍现的那一刻,陆行风一睁眼,遽然暴起,刀锋碰击的声音破开雨帘,绞的人耳膜一紧。
来人被他惊人的臂力震的倒退一步,很快账内涌入更多刺客,两人交锋间,刀刃龇出寒光,血珠横飞。
陆行风睁着刚刚宿醒的红色眼珠,抵着刀柄,轻声笑道:“操,大意了,居然是要杀老子?”
一众黑衣人中,中间那个最为强悍,正怒不可遏的瞪视他,手中刀剑才被击退又来第二波袭击。
陆行风没有给对方重杀一刀的机会。他踢翻身侧的长桌,爆开的碎木压的眼前几人急急避让,紧接着,胸腔处鸣震声起,刀身霎时龟裂。
这人什么怪力,居然生生将这淬炼的钢刀给劈断了!
陆行风眼里的杀意漫涌,看着中间那人,目光森寒:“杀我,你他妈也配。”
很快,又有几人飞翻倒地。
新野王望着滚到脚边,张着嘴、血水喷涌的断头,吓得吐也吐不出,干呕了一阵,利索的昏了过去。
他杀势太猛,几人连推带搡奔出账外。
一人拉住中间那个悍徒,低声喝道:“你还进去?陆家子不能死,大事未成,莫要坏了主子好事。”
这人狞声啐了口唾沫:“他杀了我弟弟,我不杀他,也要他断手断脚。”
“今日要务不是杀人。”另几人缓缓拔刀:“池大人,今日你若不退,休怪兄弟们翻脸无情。”
账外雷雨不歇,喊杀声震天。
陆行风满身血腥,将他表爷爷一脚踢到塌下,又扯着褥子胡乱掩埋了,这才猛地踹帘而出。
皑山雪在暴雨中扬蹄疾驰,陆行风翻身上马,朝着不远处黑影幢幢的哭喊声中挥鞭相向。
一众文臣已四散出逃,禁军和府兵在漆黑的雨幕中乱无章法。而陆行风久经战场的眼睛和耳朵,终于发挥到了极致。
少帝司马盈被杜君集等人护在身后,脸若白纸,抖若筛糠。黑衣人离他们越来越近。
电闪雷鸣间,众黑衣人身前突然掷出一柄长刀,白岚认出不远处那马,翻身挡在一众文臣面前,埋头厮杀间,还时刻不忘遮脸。
陆行风策马跑了会,才将兜头乱撞的傅晚之捉了个正着。
“你他妈在这儿玩躲猫猫呢。”陆行风嫌弃的直骂娘:“圣上和你未来丈人在那儿,还不快去救驾!”
“兄弟,多谢。”傅晚之脸色赫然,远远抱臂,策马消失在雨幕中。
雨声呜咽,寒意砭骨。
今夜恶事多磨,半道上陆行风居然又被涂青城给拦住了。
涂青城刀下的血流成长河,睁着疲惫的双眼,高喝道:“陆兄,可看到圣上在何处?”
陆行风借着雨幕,把脸上那点杀意盖住了,往相反的方向遥遥一指:“那边跑了群官儿,涂兄去看看。”
涂青城勒马要走,忽然想到什么,沉声道:“陆兄不同去?”
陆行风怂着身子,孱弱的笑了声:“哥儿们挖沟挖萎了,这苦差,还是留给有力气的人吧。”
涂青城默默无言,深深看他一眼:“那就……承让了。”
陆行风再忍不住,人一走,他便冲着叶知秋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闵长恩正拔刀从雨幕中杀来,迎头便撞见个高墙堵在眼前。他是知道陆行风的,这人站在这里作甚。
闵长恩陡然停下,脸上犹疑不定。
陆行风才从空帐内出来,满身血腥,唇线紧抿,见到他人,立刻爆出三字经:“他妈的,你主子呢?”
雷鸣乍起,雨泼成墨。
闵长恩愕然的这瞬间,陆行风耳骨一动,隐约听到账内有声音。
“陆……”
他一阵风般卷了进去,半塌的床下叶知秋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极其微弱。可他听到了,是叶知秋,她还等在这儿!
陆行风怕床塌了,不敢使蛮力。他一点一点将爆裂的床板撑开,也不顾掌心被锐利的豁口刺破。
床一搬开,叶知秋便露出个脑袋来。还好还好,是个活的。
“你个傻子,怎么不跑。”陆行风用那带血的手将人抱出来,看着她灰扑扑的眼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不是让我等你。”叶知秋咽下后半句。
她怕他找不到。
闵长恩愣在账外,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长恩,你先走,去救人。”叶知秋冷静道:“账内的几个女官把薄册也带在身上,这些东西不能落在外头。”
闵长恩没有犹豫,抽刀就走。
“你也走。”叶知秋推开他,把云间月捏在手上,神色认真:“我有刀,能保护自己。”
“要我走?不可能。”陆行风危险的凑近他,拿被血染透的袍子将她裹的密不透风:“操心不如□□。衣服一盖,谁知道我抱得是人是鬼。”
两人出了门,迎头撞上闫富贵和一众徒子徒孙抖索的如同风中枯叶。
陆行风隐在乱雨中,只想绕道而行。
叶知秋忽然从袍子里露出双眼睛,她说:“救他。”
“不救。”陆行风脖子一梗,他记得书中这孙子不是个好东西。
“有用。”叶知秋急的抿出两只梨涡:“你信我。”
“操。”陆行风将她放下,就地捡了把断刀,在地上拖出锐响:“叶老师说救,我就救。”
黑衣人将人吓到位了,本想随意劈两下就走。
未料到迎面杀来一个丧神,陆行风身量高大,走在雨幕中尤显凶悍,他眉眼深邃,步调越是漫不经心,肃杀感越是浓郁。
几个黑衣人本能后退,电光石火间,紧密的刀风骤起,压得人抵挡不过也无法喘息。
一排怨鬼挤入地府时,闫富贵终于回过神来。他涕泪交加,带着徒子徒孙在雷雨中磕起了响头。
大雨没有浇灭乱刀下的诸多细节,陆行风盯着这些尸体,眼神中有片刻的探究。
这些人,不像来杀人的。
闫富贵还在边哭边磕。
“公公这是做什么。”陆行风丢了刀,藏着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将闫富贵扶起来,真诚的像个前来送温暖的爱心使者:“日后宫里混,还要仰仗公公周旋。”
送走这群祖宗,陆行风只潇洒了一秒钟。
雨夜路滑,皑山雪扬起双蹄,高声嘶鸣。
它眼睁睁看着两个主人,踩着坑,在疾风暴雨中长袍翻飞滚到坡下。而后,被才疏通且水势湍急的沟渠,带的瞬间没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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