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坊内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喧哗热闹之势不输白日。

    坊内的道路十字相交,边上有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是坊内人员的住宅区域。

    现下仍是热闹的时候,掌柜小厮们都还在店内忙碌着,只有少数几间纸窗上透出了烛光。

    李泺秋在宅院的空隙间敏捷地穿梭着,神情肃穆,面颊上一丝笑意都无。

    风吹影动,一间还未取下除夕时装扮用红灯笼的小屋闯入视野,她放缓了脚步,确认四下无人后,脚下一点,轻松地越过了几乎一人高的栅栏。

    这家主人似乎并不怎么打理院子,杂草高得没过她的膝盖。

    她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很快便看到一扇糊着白纸的窗。

    晕黄的烛光从里头透出来,她停下脚步,轻轻地将耳朵靠了上去。

    屋子里很安静,她零星听到几声微弱的器具碰撞声,此外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心口阵阵发紧,像被一只大手攥住。

    为朝金阁做事这么多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安了。

    牙齿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朝屋子的正门走去。

    或许她正在让自己陷入不利境地中,可她那一点点私心让她不得不这样选择——

    她想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笃笃笃。

    沉闷的叩门声在黑夜中显得尤为响亮,里头的人几乎是下一秒就给了回应。

    “谁啊?”

    李泺秋咽了口唾沫,干涩道:“师父,是我。“

    门内传来一阵急乱的脚步,随后,屋门被推开。

    昏黄的光线从门缝中泄出,打在她一身漆黑的夜行衣上。

    门后站着个约莫四十的男人,身上穿着一套洗得泛黄的宽大背心,露出的胳膊粗壮结实,不难看出常年锻炼留下的痕迹。

    “……今晚有任务?”秦予衡倚着门框,上下打量她一眼。

    “嗯,”李泺秋含糊应了声,抬眼望向身前的男人,“师父今晚可有空闲?”

    闻言,秦予衡面上滑过几丝诧异,“什么事?“

    李泺秋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永安坊的时候。

    彼时她还是个纤瘦的少女,独自一人按照他人留下的地址寻至此处。

    那日秦予衡也同今日一般倚在门框上,用那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番,随后闲闲指了指屋内,说:“请进,先同我下一盘棋吧。”

    诡异的沉默让秦予衡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李泺秋按住不断涌现的回忆,知道自己走神走得太久了。

    她垂下眼,避开秦予衡的目光,“……徒儿想同师傅下一盘棋。”

    -

    天色已暗,李氏裁缝铺闭门谢客后,宅内空荡荡的,一时安静无比。

    陆以行扔下拧干的粗布,眉眼沉静如一潭深水,全然不复白日那般怯懦。

    他穿过院子,走向从今日起成为他的住处的那件位于角落的破草屋。

    路过那棵玉兰树时,他回身瞧了眼亮着光的寝屋,心道一切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现下的状况可是正合了他的意。

    草屋虽然又小又老旧,但好在各种必需品都一应俱全,李泺秋白日里还专门给他添了些摆设,看起来也不算很寒酸。

    换下一身碍事的白袍,他重新挽了发,取出藏在包袱中的轻便小刀,便隐在夜色中出发了。

    京城主道的两侧,青砖绿瓦高立着,只有几支光秃的树枝从上面探出头来,门上的牌匾写着大大的“范府”二字,任谁看都是大户人家的牌匾。

    已是夜里,街上的行人变得稀少。

    他同旁人一般悠闲地在路上走着,趁着无人的时,身手矫健爬上墙头后跃入府中,一旁巡逻的侍卫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掌劈在颈后,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脱下侍卫的衣袍披上,他掩人耳目地低垂着头,手上拎着盏烛火灯笼,循着小路朝主屋走去。

    范遥此人为丞相身旁的大红人,掌管着京城唯一一条盐道运输的官印。

    只不过他唯利是图,油水捞尽,除了溜须拍马其他的一概不会,盐贩和下属机构怨声载道,吃了不少哑巴亏,可也没人敢冲撞了丞相的面子。

    上一次任务,陆以行本是要偷偷取走那枚官印,伪造牒文引罪于范遥的,可没想到范遥这人竟然大半夜的同小妾在处理公务的书房内颠鸾倒凤。

    他躲在桌下被两人注意到,慌不择路躲进死人堆,却还是招了他们的怀疑。

    那位连他那个当裁缝的夫人都能惊动的追踪者想必就是范府派出的侍卫了。

    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无论范遥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的小命今夜是难保了……

    这样想着,陆以行已经来到了正屋前。

    他灭了手中的灯,轻轻推门而入。

    -

    永安坊内,李泺秋同秦予衡对坐于棋桌前,两人皆一脸严肃地看着棋盘。

    最后一子落下,李泺秋溃败。

    “泺秋,”秦予衡轻轻一笑,抬手敲了敲李泺秋白净的额头,“为师同你说过,要专注。”

    李泺秋眼睫翕动几下,开口的声音有些哑,“可师父还说过——”

    她顿了顿,手指扬起,轻轻将棋子掷入盒中。

    “要信任,要忠诚,要做彼此的臂膀。”

    她的嗓音轻飘飘的,如同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

    “师父,你还同我说过这些。”

    墨黑的双眸仿佛被水浸润,她抬起眼,难掩哀伤地看向秦予衡。

    下一秒,便感觉一阵强风袭来,来不及收拾好面上的情绪,她瞳孔骤缩,条件反射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猛力划向身前。

    秦予衡劈下的手刀堪堪擦过刀锋,脸上闪过几分仓皇,忙向后弯腰避过她的攻击。

    他左右看了看,从桌上的盒中抓了一把棋子,下了狠劲儿洒向她的双眼,然后转身朝门外跑去。

    李泺秋早有准备,手臂一挥,尽数将棋子扫落,匆忙抬步追赶了上去。

    她方转过一道弯,就见秦予衡拿了长剑从一侧袭来。

    “啊!”

    来不及闪躲,她惊叫一声,锋利的剑刃划破了左臂,鲜血溅落在地。

    她扶着手臂靠在墙壁上,樱唇上血色迅速消退,“……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予衡举着剑,紧紧盯着她苍白的脸,语气冷淡,“如今你无需叫我师父了。”

    “师父,”李泺秋扯了扯嘴唇,倔强地又叫了一声,“请告诉徒儿,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粗壮的手背因用力而爆出根根青筋,秦予衡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下终是有些不忍。

    “泺秋,你没有家人,你不懂。”

    他的剑仍直指向李泺秋,声音中却有些她不懂的情感,“我们手上沾的鲜血,总有一天会报应到我们爱的人身上的。”

    他有些哽咽,眼中罕见地蓄了些泪水,“泺秋,我只是,想要保护我的家人。”

    爱的人。

    李泺秋唇中无声地重复了几遍这三个字,墨黑的眸中有几分茫然。

    她确实不懂。

    “但你,”带着热意的血从手指的缝隙中流出,她定下心神,咬牙道,“出卖了我。”

    闻言,秦予衡双唇紧抿,眼神一闪,避开了她的眼神。

    好半晌,他才嗤笑一声,徐徐说道:“这是我们师徒的最后一次对弈。”

    李泺秋紧盯着他,握着短刃的手用力到发抖。

    “放马过来吧,泺秋。”

    -

    彻底剥夺了范遥向外传递信息的能力后,陆以行带着官印逃离范府。

    刚走出没多远,他就听到范府中传来的惊恐的尖叫,紧随其后的是众人慌忙逃窜的混乱声。

    唇角满意地勾起一丝弧度,他随手捡了块破布,抹去溅到玉白面颊上的鲜血,转身朝裁缝铺飞奔而去。

    他那位夫人嘴上说着歇下了,却指不定会又有什么要求,是以他这次行动格外迅速,下手也颇有些不知轻重。

    很快,他便看到了东安街中裁缝铺后宅中亮起的光。

    脚下的步伐愈发快速,在离铺子还有几步远时,他却突然看到了什么,脸色蓦然一凝,脚步也停了下来。

    浓浓夜色中,一道黑影独立于屋顶上,晚风将他身后的长袍吹的猎猎作响。

    “果然是你。”黑影沉沉说道。

    “看来您认得我。”陆以行散漫地回答着,手掌状似无意撑在腰侧,暗中握紧了刀柄。

    “我当然认得你。”那人笑笑,一字一顿念道,“道上混的有谁不知太子手下隐卫头子的大名吗?”

    闻言,陆以行笑了。

    “哦,是吗?”

    他饶有兴味地说着,脚尖一点,身体轻盈地跃上房顶,落在那人对面。

    “那你知不知道,”他清俊的脸庞被银白的月光分割成两半,唇角虽挂着抹笑,却显得格外阴森瘆人,“众人对这位隐卫头子的评价呢?”

    话音刚落,那人还未反应过来,胸前便遭受了一记重击。

    他重重吐出一口血来,从屋檐向下坠去。

    陆以行带着淡笑看着这一切,抬步追了上去。

    黑衣人顾不得胸口的剧痛,吃力地闪躲着身前这个阎罗王般男人的攻势。

    陆以行闲闲地挥着刀,像是一只在同老鼠玩游戏的猫。

    两人在院中绕了好半圈,就在他正要一刀了结了这人时,前厅内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他心口咚咚跳了两下,刺下利刃的动作一滞,让黑衣人一个翻滚,竟闯到了屋内。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他赶忙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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