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天刚微亮,沈峦便提着刚配出的解药药包,去了东宫。
他出了宁安侯府乘坐马车往东宫去, 沿途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似是暗处有人在盯着自己。
可环视左右后, 并未见什么人, 只得压下心中的不对劲, 接着往东宫去了。
东宫依旧守卫森严,书房外头守门的奴才也悉数换上了暗卫。
沈峦一到主院里, 候在书房门口处的暗卫远远瞧见他后,开口道:“侯爷这般早便到了?容在下先入内通禀了殿下。”
话落,入内禀告祁祯。
书房里祁祯早早便醒了过来,正阖眼仰卧在床榻上休息, 伤了眼后, 他压根无法安心睡熟, 夜半时分总会惊醒,每每惊醒, 便想起那狠心给他下毒的沈玲珑,心中暗暗道,待抓了她回来,定要好生让她吃一回教训。
玲珑这回给他下毒,当真是狠狠刺了祁祯心口一刀。
最为信任的枕边人都能说翻脸就翻脸,反手便是给自己下了毒,祁祯实在想不出, 还有什么人, 值得全然信任托付。
本就不曾安眠的祁祯, 听的暗卫的禀告便披衣起身了。
他半靠在软枕上,捏着眉心,吩咐让沈峦进来。
沈峦拎着药包入内,祁祯听到脚步声,启唇问道:“药配出来了?”
“回殿下,配出来了,只是服下解药后,眼睛虽能恢复,却还是需要几日才能复明如初,刚服药后,视物恐还有些模糊。”沈峦将药递给了贴身伺候祁祯的暗卫,口中道。
祁祯捏着眉心,抿唇问道:“你配出这解药,经手的都有何人?”
沈峦闻言微愣,心里也是跟着一颤,祁祯如此问,只怕是不似从前信任自己了。
他抿唇细想了想,随即回道:“药方是微臣亲自所书,交由书房的心腹去将药材备齐,臣确认药材无误后,亲自在书房配的。”
祁祯听罢微微颔首,吩咐身边的暗卫道:“带侯爷下去煎药吧。”
沈峦眉眼敛了敛,知晓经此一事,纵使祁祯不曾发作宁安侯府,可到底也是不似从前了。
他同暗卫一道下去熬药,不一会儿,便提着药罐子又进了书房来。
沈峦亲自提着药罐子,手中拿了两个药碗。
他倒了碗汤药,却并未递给祁祯,而是先开口道:“这药原是微臣所配所煎,便由微臣,亲自为殿下试药罢。”话落,将药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待喝干了碗中的汤药,才又倒了碗呈给祁祯。
祁祯接过汤药,服了下去。
沈峦和暗卫一道候在一旁,守着祁祯。
大抵一刻钟后,祁祯眸中的灰暗渐渐褪去,隐隐有光亮在眼前浮现。
他抬手遮了遮眼眸,眨了几下眼睫,才适应了这光亮。
候在一旁的暗卫瞧见主子神色,脸上带着喜色,问道:“殿下可看得见属下?”
“瞧得见人影,却有些模糊,看不真切。”祁祯声音低沉回道。
沈峦闻言,忙道:“服药之初,视物是会有些模糊,殿下休息几日,歇歇眼睛,便能恢复如初了,这解药……和殿下所中的毒,只要解了便不会有遗患,殿下安心将养几日就是,只是这几日还需留意些,尽量不要见强光。”
祁祯应了声:“好。”
沈峦此行本就是来送解药的,瞧见祁祯服药后眼睛好转,也便安心回侯府去了。
他回去时刚到东宫门口,便瞧见了一个人在东宫宫门前跪了下来,求门房能放他进去见一见祁祯。
因着这几日东宫戒严,祁祯闭门谢客,除却亲信的朝臣外一个人都未见,门房又不认得这跪地求见的人,自是不敢贸然惊扰主子。
倒是沈峦,瞧着那人,有几分眼熟。
赶巧,那个人也识得沈峦。
他瞧见沈峦踏出东宫,忙膝行向前,到了沈峦跟前求道:“侯爷!求您通禀殿下,让殿下见一见下官,如今陛下人不在京中,下官实在无人可求公道了!”
这人到沈峦跟前求告时,沈峦细细瞧着他,倒是认出了这是何人。
原是三皇子妃的哥哥。
这三皇子妃出身颇低,是小门小户家中的女儿,她的父兄,也只是朝中的小官,听闻贵妃娘娘选她为三皇子妃,是看中了她性情温柔和顺。
可朝中人尽皆知,太子和三皇子最是不睦,这三皇子妃的兄长,有事不去求三皇子,却求到了祁祯跟前,却是为何?
沈峦纳闷不解,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你不是三皇子妃的兄长吗?怎的不去三皇子府上,却求到了东宫。”
这小官听了沈峦这话,更是一脸悲愤。
他压低了声音,在沈峦跟前道:“下官实在是有要事求见,此事便与三皇子有关,还请侯爷,为下官同殿下禀告一声。”
沈峦听罢,神色变了变。
瞬息后,想到祁祯眼疾还未完全好转,到底不放心这人,于是回道:“殿下不便见客,你若真有要事,便书信一封,交予本侯即可,本侯自会为你转交殿下。”
那小官闻言瞧了眼东宫的大门,咬牙从袖中,掏出件书信。
“劳烦侯爷替下官将这封书信交予殿下,求殿下帮微臣一把,让微臣能为小妹、收尸。”
收尸?
他口中的小妹,莫不是三皇子妃?
收尸?莫不是那三皇子妃死了?未曾听闻这消息啊。
沈峦面色惊疑,却并未在东宫门口多问,只是接过书信重又往东宫里去了一趟。
他人到主院书房外,守门的暗卫瞧见他,也是纳闷。
“侯爷怎的又来了一趟?”暗卫不解问道。
沈峦闻言回道:“方才刚出东宫,在东宫门外瞧见三皇子妃的兄长跪在外头,托我给殿下送这封信来。”
三皇子妃的兄长?
暗卫也是不解,这人怎会来求见祁祯?
书房内室里,祁祯静卧在床榻上,仍未入眠,隐隐听到外头沈峦的话音,便拧眉起了身。
“请宁安侯进来吧。”
话落,沈峦推门入内。
沈峦进了书房后,将来意道明。
祁祯捏着眉心,视线模糊的瞧了眼沈峦手中握着的书信,启唇吩咐道:“孤的眼睛如今不便视物,劳烦侯爷打开书信念给孤听罢。”
沈峦闻言,抬手打开了信件。
他匆匆扫了眼信中内容,神色大惊。
随即强压着心中惊骇,将信中内容念了出来。
这信,原该是一道上给皇帝折子,可皇帝不在京城,祁祯又只处理军机之务的折子,那三皇子妃的兄长,无路可走,只得求到了祁祯跟前。
他在信中写,他的小妹,嫁三皇子至今,眼见三皇子宠幸小人,却无法规劝,反倒是动辄得咎,那三皇子养了个小倌儿在皇子府,那小倌儿荒淫至极,屡屡折辱皇子府的姬妾。三皇子府上的皇长孙,都未必是皇家血脉。近日来,那小倌儿更是胆大包天,竟敢对三皇子妃动手,三皇子默许那小倌儿折辱皇子妃,皇子妃不堪受辱,自尽了。
皇子妃的陪嫁婢女,将这事捅给了她的娘家。
三皇子妃娘家父亲近些年升官加职,全然仰仗贵妃一派的扶持,知晓女儿受辱,竟想着压下此事,连去皇子府为女儿收尸都不敢,由着三皇子压下女儿的死讯。三皇子妃兄长知晓这事,实在可怜妹妹,便想上禀陛下,求一个公道,可陛下人不在金陵,他实在无法这才求到了祁祯跟前。
沈峦念完信中内容,喃喃了句:“从前微臣只以为这三皇子不过是性子张狂些罢了,却没想到,竟是这般荒淫无道的主儿。”
祁祯紧抿着唇,并未回话,心中想起了翻案那日大理寺开庭前,二皇子祁墨同他透露的话。
祁墨暗示过祁祯,三皇子府里的皇长孙,未必是皇室血脉。
祁祯后来暗中查过三皇子府,贵妃的手段不弱,三皇子府里的人,也多是贵妃安排的人手,祁祯从三皇子身边那小倌儿未到王府书房前的旧事中查到了蛛丝马迹,却始终没有实证。
正因没有实证,他才未曾禀明皇帝。
祁祯心中虽早知此事,可乍然听闻三皇子妃身死之时,也是吃惊。
原想着那出身小官之家的姑娘,应当是性子软和的,这才让三皇子好生将自己做的龌龊事瞒了这般久,却没想到,也是个有血性的。
祁祯想着沈峦念的信中内容,不知怎的,心中隐隐有些痛意。
明明他都未曾见过那位三皇子妃,却不知怎的,莫名为那素不相识的人,生出怜意和心痛。
前世时若不是他回京的及时,玲珑便同这一世的三皇子妃,落得了一般的结局。
祁祯莫名的怜意和心痛,大抵便是因着这缘由。
祁祯眉心蹙着,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情绪,开口道:“暗六,将书信收好,日后呈给父皇。”
话落又与一旁的宁安侯道:“侯爷走时,转告外头那人,孤这几日不便见客,他信中所写的内容,孤知晓了,待父皇回京后,孤会将三皇子妃之事如实向父皇禀告,定会还她一个公道。”
宁安侯应了声好,心中想着,这一回,怕是能将三皇子从储位之选上给彻底踢出去了。
混淆皇室血脉,荒淫无道,还闹出了人命,皇帝纵使心软不处置这个儿子,却也绝对不会再将他作为储君的参考人选了。
宁安侯退出了书房,往东宫外走去。
书房内,祁祯心中那股子莫名的情绪,虽被压下,却仍在他心底萦着。
他低垂眉眼,模糊的视线落在了床榻旁搁着的外衫上,玲珑绣的锦囊就落在那外衫上,祁祯视线模糊,瞧不真切,可只是这样望着,竟也莫名觉得安心。
他抬手取下了那锦囊,握在掌心,安抚着自己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闭眸靠在软枕上,好一会儿后,渐渐睡沉。
另一头,沈峦在东宫门口和那三皇子妃的兄长转达了祁祯的话后,便离开东宫回了侯府。
沿途他总是隐隐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可几次环视四周,都不曾瞧见盯着自己的人,只得压下了心中疑虑,想着许是眼下时局紧张,自己心中生忧,才有了这番错觉。
其实沈峦的直觉并非错觉,今日,确实有人一直盯着他。
皇后昨日两度出宫后,宫中贵妃留给三皇子的人手便察觉不对,给三皇子府送了信儿。
三皇子的人,打祁祯封城之时,便警觉了起来。
待得知皇后一日两度出宫,加之多位太医去了东宫,祁祯甚至还唤了郑国公父子、宁安侯三人一道去了东宫,纵使后来祁祯将那些太医都送回了宫中,三皇子的人,却也开始怀疑东宫里祁祯是出事了。
今日,宁安侯府和郑国公府外,贵妃留下的人手都开始盯着了。
只是今日宁安侯出府往东宫来,故而守在宁安侯府外的人手,才暗中跟着他来了东宫。
东宫守卫森严,那人虽跟着沈峦到了东宫外,却无法进去东宫,故而跟来后,便一直守在东宫门外。
他一直守在外头,自然没错过那三皇子妃的兄长跪在东宫门外的场景,也瞧见宁安侯和他对话时的模样。
待盯着宁安侯回府后,一直跟着他的人,便回了三皇子府复命。
这探子回去时,正撞见三皇子和那小倌儿在书房放肆。
探子听到了动静,当即便停步在了书房外,向伺候的小厮禀明来意后,立在一旁静等着里头的三皇子通传。
在一旁立着时,他听着书房里的闹腾作乐声,便想起那日死在书房里的皇子妃,心底叹了句可怜。
可探子到底是贵妃的人,纵使心中怜悯那位皇子妃的凄惨,到底还是要一心为三皇子办事。
里头的闹声半晌未停,探子只得一直立在外头候着,等待主子通传。
东宫书房里,祁祯握着玲珑绣的那只锦囊,睡沉了。
这一睡沉,那已经有一段未曾折磨过他的梦境又出现了。
这一回,他梦见了沈玲珑。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在边塞的大漠里孤身望着明月,突然接到了封京中送来的密信。
信上写,陛下赐婚宁安侯府二小姐和三皇子祁涟,将于半月后完婚。
祁祯在梦中辨不清自己的情绪,他只知道,梦中的自己,未有半分犹豫便打马回了京城。
日夜不停,风雨兼程。
终于在沈玲珑与祁涟大婚那日赶到了京城。
在祁祯的此前的梦境中,他和沈玲珑,明明未有亲近关系。
他不明白为什么梦中的自己会那样毫不犹豫的回京,只是因为接到了封书信吗?
或者是在梦中,他也知晓祁涟好男风,不愿见到沈玲珑跳入火坑,才赶回京城的吗?
可不应该啊,祁祯从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若是沈玲珑与自己之间并无亲近关系,他纵使不忍无辜女子如现实中的三皇子妃那般遭祸,至多也就是书信一封告知宁安侯,祁涟的荒唐,却绝不会自己回京,牵扯着这些事里。
至于宁安侯肯不肯为了女儿抗旨,那是宁安侯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偏偏会自己回京呢?
祁祯看着梦中的自己,心中盈满了疑惑不解。
梦境中后来的一切,更是让他心中惊疑。
他看着梦境中的自己,入京后直奔皇子府,看着那个自己手执长剑,到了皇子府门外。
也看着梦境中的沈玲珑,满手鲜血跌跌撞撞闯出了皇子府。
沈玲珑身边,是牵着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跑的沈沁柳。
明明梦境中自己娶的太子妃是沈沁柳,可看着她们姐妹二人往外跑时,梦里的祁祯,眸光未有一瞬落在沈沁柳身上,他一直望着那满手鲜血的玲珑,眸色即有阴狠可怖,又有无尽怜意。
祁祯鬼使神差,好似读懂了梦中自己的情绪。
他想,梦里的自己,应当是在想,沈玲珑的这双手,怎么能染血呢?
她就该被人娇养在后宅里,不经风雨不历霜残,永远干净柔软,不沾半分血污。
梦里的祁祯执剑立在皇子府门外,眼瞧着沈玲珑往自己这边奔来,看着她眸中泪意不止,看着她被沈沁柳握着的手,不住打颤,也看着自己那素来握剑的手,竟也跟着颤了颤。
祁涟追着沈玲珑跑了出来,从玲珑身后拽住了她手,梦里的祁祯,眸子中瞬时便溢出杀意。
他握着长剑,未有半分犹豫,抬手断了祁涟握着沈玲珑的手。
“凭你,也配碰她?”梦中的祁祯,声音极冷极寒,容不得旁人沾染沈玲珑半分。
祁涟瞧着执剑的祁祯,眸中弥漫惊骇。
他凄裂的喊叫,唤着皇子府的守卫。
祁祯剑锋落在他身上,刺入他胸膛。
祁涟口中吐血不止,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几无生息,痛极阖眼,瞧着便如死了一般。
皇子府的守卫追了出来,祁祯不能在此多耽搁时间,吩咐暗卫将沈沁柳送回侯府,自己则带着沈玲珑离开京城,去了边塞。
梦中的祁祯,和沈玲珑在边塞生活了许久许久。
他会在练兵之余,带着她看塞北残阳,会在大漠弯月下,为她舞剑。
那是祁祯两世,都不曾想过的场面。
他再不通晓情爱,也看得懂梦中边塞明月下,那个自己望着沈玲珑的眸光。
那个祁祯,望着沈玲珑时的眸光,比天边的明月还要灼灼。
怕是在他心中,便是天际弯月,也不及沈玲珑十之一二的动人。
那是情爱,是炽热的感情。
可为什么呢?这样浓烈的感情因何而起呢?
祁祯未曾在梦中见过梦里的祁祯与玲珑之间,是因何而起。
自然,也无法真切明白梦中自己那股子浓烈的感情。
他尚未理清思绪,眼前一晃,视线便又被拉到了一个场景中。
这回,没有了沈玲珑,他立在洛阳城门上,看着城下来来往往的伤者,心中满溢悲痛。
郑国公世子一身血污打马赶来,到了祁祯跟前。
同他说:“三皇子投了鞑靼,开了金陵城门,金陵失守。”
这句话落,祁祯从梦境中惊醒。
梦里的祁祯,当年断了三皇子一手,又刺穿了他胸膛,皇子府里皇帝留下的宫中守卫救下了他,将人带入了宫中养着。
皇帝疼爱幼子,如何舍得儿子就这般死了,花费不少心思救活了他,可人是活了,却因伤了心脉,伤重的如同活死人一般。
皇帝无法,又忧心祁祯仍要执意索幼子性命,担心这伤的如同活死人般的小儿子,无半点能力自保,只得公布了三皇子的死讯,暗地里将人藏在了暗道里。
待到后来祁涟恢复意识,心口的剑伤仍然折磨着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皇帝顾忌祁祯,又执意不肯昭告世人祁涟还活着,只让世人以为,三皇子早早便死了。
祁涟在一日日的伤痛折磨中恨祁祯入骨,甚至为了复仇,不惜投了鞑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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