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东宫时,  已是凌晨。

    明月西斜下,祁祯翻身下马。

    他抱了马上的玲珑下来,仍将她的脸埋在自己身前。

    从踏入东宫宫门,  一直到行至主院,祁祯都有意让玲珑避开了人前的视线。

    此时虽是凌晨,东宫却仍是灯火通明,暗卫把守各个院门墙下,东宫的奴才也都候在院中。

    祁祯会有意将玲珑的脸埋在自己身前,一是不愿让玲珑脸上的掌痕露于人前,二是有意不让人知晓自己怀中抱着的人是玲珑。

    玲珑一身男装在祁祯怀中,两人姿态极为亲密,  自东宫宫门到主院沿途的奴才们,虽低首不敢抬首细看主子,却也都一打眼瞧见了祁祯怀中抱着个一身男装的人。

    祁祯抱着人脚步极快往主院里去,  途中经过了雪院的院门,也未曾停步,  玲珑脑袋被埋在他怀中自是瞧不见走到了何处。

    路旁的奴才,  瞧见主子抱着人往主院走去,心中惊了惊。

    祁祯抱着人踏进主院正房内,方才解了玲珑脚上束缚,将她从怀中放下。

    玲珑自己立在石砖地上,抬眸看了眼四周,  只觉有些陌生。

    自然是陌生的,祁祯自打重回东宫,  一直歇在书房,  平素玲珑纵使来主院见祁祯,  也都是在书房见的他,  从未来过主院的正房。

    玲珑觉得眼前的地界陌生,望向祁祯问道:“这是何处?”

    祁祯闻言略顿了顿,避开了玲珑的视线,才回道:“主院的正房,往后你就住在这里。”

    玲珑闻言微怔,半晌后才抿唇低眸,神色黯黯,道了句:“好,玲珑知晓了。”

    她当然不会觉得祁祯带她到正房,是将她视为正妻,尊重爱敬于她才会如此。

    京城官宦人家的规矩,玲珑不是一窍不通。

    无论是宫中还是侯府,或是旁的官宦之家,但凡有头有脸些的,断然不会让妻子和夫君居于一处院落。夫妻关系亲厚些的,也多是夫君常歇在妻子的正院,绝不会让妻子宿在夫君日常办公应酬的主院。

    莫说是妻子,便是正经妾室,都不会如此。

    只有暖床的婢女,府上养着的没有名份的姬妾,或者是铁了心不要脸面,只一心争宠的旁人送来的女人,才会养在男主人的院落里。这些人养在主院里,不过是好方便伺候主子罢了,正经官宦人家出来的姑娘,便是做妾,都不会如此跌份儿。

    祁祯方才回话时,特意避开了玲珑的视线,想来也是知道京中官宦人家这不成文的规矩的,可偏偏他还是让玲珑往后直接居于主院正房。

    或许东宫里有的奴才会认为这是受宠。

    可除却那些早将玲珑的身份视作没名没分的后院姬妾的人会将这事看作宠爱外,但凡他们将玲珑视作正经官宦人家养大的小姐,哪里会不知晓,这是折辱。

    若是从前,玲珑怕是早压不住性子,要与祁祯大闹一架,可今日,她竟只是低眸道了句——“好玲珑知晓了。”

    祁祯原本一肚子的解释言语,反倒都被她这句话给堵了回去。

    便只好侧首吩咐外头候在的奴才道:“去雪院收拾些姑娘平素用的物件送来,另外将这正房给好生收拾收拾。”

    说是好生收拾,其实这主院的正房,自打祁祯重回东宫那日收拾出来后,便一直未曾住人,除却简单的收拾下床铺外,倒也不用过多收拾。

    祁祯说完这话后,重又看向玲珑。

    待奴才将正房打扫收拾完毕退了出去后,他才道:“好生休息,孤书房还有事,便不陪你了。”话落抚了抚玲珑头上乱了的发丝。

    玲珑乖乖点了点头,祁祯瞧着她乖巧的模样,却下意识蹙了蹙眉心。

    其实她此刻的乖巧,漏洞百出。

    祁祯能清楚瞧见她这副乖巧面皮下的畏惧。

    可他想,畏惧又如何呢,她听话便好。

    纵使此刻望着他的眸光黯淡无比,往后的日子还长,她总会恢复成从前模样。

    祁祯不明白,世间种种,哪里是那么容易恢复如初的。

    他伤人千分万分,日后必要一一偿还,才有可能换得裂痕弥合。仅靠时间漫长,便敢奢望如初,实在是讽刺可笑。

    正因为不明白,所以祁祯也无法明了自己心中那股子隐隐生出慌乱的念头,究竟是如何而起,他只是下意识蹙了蹙眉。

    几瞬后,便平息眉间褶皱,从玲珑发丝上移开手来,回身抬步跨出了正房。

    祁祯踏出正房门槛时,反手阖上身后房门。

    一声房门吱呀声,将玲珑困在了身后的正房。

    眼前房门紧闭,玲珑松了周身强撑着的防备,靠在身后桌椅上,瞧了眼那紧阖的门缝。

    房内空无一人,玲珑扶着桌沿靠着木椅做下,满心的厌倦疲惫。

    她一直提着的心才刚稍稍松下,便被房门处的另一道声响,重又惊得悬了起来。

    啪嗒一声,是房门落锁的声音。

    玲珑猛地起身,疾奔到房门处,扣着门环往外推去,这一推,果然瞧见了锁上的门锁。

    玲珑自打刚丧母时,被歹人锁过一天一夜后,便对房门落锁心生惧意。

    纵使后来长大,这份惧意渐渐褪去,可她仍是不适应的。

    眼下祁祯将这正房的房门落了锁,玲珑使劲拽着门环,无论如何拉如何扯如何推拽,都始终无法开了这紧闭的房门。

    她的这番动静,自然也落到了外头人耳中。

    刚亲手落了房门门锁的祁祯,闻声回首,并不意外玲珑会如此拉拽房门。

    也是,他锁了她,依着她的性子,哪里肯安生被困。

    祁祯眉心微拧,隔着房门同玲珑道:“好生睡一觉,孤来看你时,自会开了房门。”

    话音低沉,不容置喙。

    玲珑只听他话音便明白,他铁了心是要锁着自己。

    拉拽房门的声音戛然而止。

    玲珑怔怔收回手来,瞧着那门上被灯火映下的祁祯身影,无声苦笑,却未曾言语半分。

    她笑着笑着,眸中泪水不断沁出,颓唐的抱膝蹲下,将整个人埋入膝间。

    这是玲珑潜意识里竖起尖刺保护自己的姿态,也是她每每痛极,压抑情绪的姿态。

    房门上祁祯的身影消失不见,房门内门槛处蹲下的玲珑,泪水却浸湿了身下的石砖。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记忆中那样明亮的郎君,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也始终无法明白,这五年来的惦念,怎么就换得了这样的下场。

    折她臂膀、断她后路、困她自由,辱她至此……

    玲珑口齿隔着衣袖咬在臂上,压抑着口中呜咽的哭声,在泪意朦胧中抬眼看向那落锁的房门。

    门上灯影摇曳,却没了祁祯的身影,玲珑松开紧咬在臂上的口齿,忍着臂上的痛意,缓缓起身,跌跌撞撞在灯火下走向床榻。

    平素那样不喜欢夜里点灯她,连灯都未灭,只将整个人从头到脚紧裹在被衾中。

    此时,外头的祁祯,正立在房门一侧,灯影暗处,瞧着那落锁的房门。

    祁祯耳力极好,玲珑的呜咽哭声纵使压抑,却也落在了他口中。

    可他明明听的真切,却始终未曾退让分毫。

    他清楚知晓沈玲珑对房门落锁的不喜,也一如从前的一次次般为她哭声心疼,却仍是如此固执。

    一旁一直候着的管事太监瞧着祁祯紧蹙的眉心,犹豫了瞬,开口劝道:“沈二姑娘本就娇气烂漫,殿下锁着她,怕是要伤了彼此情份。”

    祁祯不是不明白管事太监口中这话,可他总会侥幸的觉得,玲珑心肠最是柔软,眼下再如何委屈,也总会原谅他的。

    他藉着玲珑这份柔软,一次次伤了玲珑,也一次次逼硬了玲珑的心肠。

    今后,终有一日,也会反噬了他自己。

    好一会儿后,内室里的哭声渐止,祁祯垂下眼眸,微攥掌心,启唇道:“她风寒未愈,让太医每日来请脉,还有,她的身子受不得寒,内室里的地龙暖炉都不能断。”

    管事太监听罢,忙应了声“是。”

    祁祯话落,便抬步离开正房门外,往书房走去。

    管事太监瞧着祁祯远去的步伐,低叹了声,心道:“可真是冤孽。明明在意的很,偏偏做出这副伤人的模样,到头来苦的不还是他自己。”

    祁祯人到书房刚落座在书案后的座椅上,那送了秋水回到宁安侯府的郑经宴,也赶了回来。

    他一来,瞧见祁祯捏着眉心坐在书房桌案前,心中暗道,这刚将那沈二姑娘寻了回来,却不去陪着,可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不过郑经宴无论心中如何腹诽,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的,自然也不敢在眼瞧着祁祯似有火气时,当着祁祯的面,去议论他这事。

    郑经宴踏入书房门槛,祁祯听见步音,抬眸望去,见是他来了,便开口问道:“那婢女送回宁安侯府了?宁安侯府那边,眼下如何?”

    郑经宴闻言,想到宁安侯府鸡飞狗跳的状况,啧了声道:“自是送回去了。不过那宁安侯府如今却是乱成了一锅粥,微臣早前吩咐了手下人送沈大姑娘回去,待臣再将那婢女送回侯府时,侯爷见到那婢女,又知晓殿下今夜在金陵城外带回了沈二姑娘,便嚷着自己要被两个女儿给气死过去,闹着要动家法。那沈大姑娘也是硬气,一句句和侯爷顶。侯爷气急,真取了家法来,倒是侯夫人心疼女儿身体病弱,死命给拦了下来。”

    郑经宴说这话时,还特意瞧着祁祯神色,留意他的神色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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