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漆黑一片。
紧闭的衣柜门内, 周身发颤的姑娘,紧紧捂着自己的眼睛和唇齿,却漏了耳朵。
于是她听见外头大雨滂沱, 听见雨声中厮杀不绝的剑鸣,听见那长剑铿锵落地的声响,甚至, 听到了李睦喊得那句“不能”。
外头大雨滂沱,剑鸣声沸, 玲珑脑海中也受着如同刀劈剑砍一般的疼。
李睦的话、房门外那些人的话、不住的在她脑海中回想, 可玲珑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头疼得几欲裂开, 心口处如同被无数绵绵的尖刺不住磨着, 刺痛难忍。
外头的厮打声在李睦那声“不能”落下后, 又剧烈了数倍。
厮杀剑鸣,不绝于耳, 不知过去多久, 李睦最后握着的那只匕首,也落了地。
他手无寸铁,满身的伤, 终是倒了下去。
明明已然重伤跌下, 却仍旧撑着爬起,用那满身剑伤刀口的血肉之躯,挡在房门前。
李睦声音低哑,重伤之下, 话语几乎不成音调。
可那言辞中的决绝, 却是半分未改。
他说:“只要我还有半分力气, 绝不会让你们踏进这房门一步!”
他手无寸铁, 剑刃匕首皆断, 满身的血水在暴雨之下淌着,却还是死死护在房门前。
暗卫杀红了眼,瞧着李睦这般执拗,心知想要带走玲珑,必然要将李睦拿下。
不久后,内室衣柜里藏身的玲珑,隔着大雨滂沱隔着李睦拼死守着的房门,听见了他压抑强忍之下却仍旧溢出的痛声,听见了那些人刀刀剑剑砍在他骨头上的声响。
她痛极惧极,发了疯似的拍打衣柜,喊着李睦的名字。
房门外的李睦,听到她的唤声,绝望的回首看着房门,用尽最后气力嘶喊着唤她:“玲珑,听话,捂好了眼睛唇齿,不要看,不要哭……”
玲珑泪如雨下,将手从柜子上放下,重又遮住了自己眼目唇齿,可那捂着自己眼目唇齿的手,却一再颤着。
突然,所有的打斗声猛地停歇。
李睦终究是扛不住了。
他身子彻底脱力,从他拼死护着的房门上缓缓滑下,独独那一只手仍旧紧扣着内室门环。
明明人已失去意识倒下,手却依旧僵硬的攥着门环。
做着无用徒劳,偏又让人痛心之事。
那暗卫统领叹了声,将李睦的手从门锁上拿下,抬手推开了房门。
与此同时,有暗卫自雨幕中飞身赶来,拦下统领,在他耳边低声禀道:“统领,主子亲自来了,亲卫传信,此刻人应当已到洛阳城外。”
几个时辰前,天色刚昏黑时,大军行军途中。
传信儿的暗卫,追上了祁祯。
亏得是大批军队行军,日落之时会安营驻扎以备夜里休息,那负责传信儿的暗卫才能紧赶着在天色刚黑时,追上了祁祯。
大军营帐之内,祁祯正看着案上郑经宴从京中送来的信。
郑经宴在信中写,祁墨命人带了先帝贵妃回京,在宗室之中,宣称先帝未死,而是被祁祯囚禁扬州,斥祁祯囚禁君父绞杀庶母,枉为人臣人子,更不配为君。
京中民谣传遍市井,皇帝的声名不复以往,言官更是连上了数道折子逼问祁祯。
祁祯早知父皇心慈手软设法放了贵妃,却不知祁墨是从何同贵妃有了勾结的。
十数载的心头血供养,顺带着沾了运道的祁墨,竟在今生,成了这么个祸害。
祁祯搁下信件,冷嗤了声。
他这二弟,明明知晓两军开战在即,却还是不遗余力的在他背后捅刀子,心思之恶,比之前世的三皇子,倒也不遑多让。
可惜,终究是手段嫩了些。
名声而已,算得了什么?
倒是那贵妃,未曾彻底解决了终是祁祯心头之患。
也亏得祁墨将人带去了京城,不然,寻不到人,倒还真不知怎么杀了她。
他扶了扶额,传信道:“将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带去京中,让那太监亲口同宗室的人好生说一说,朕为何要杀贵妃。”
贵妃护主不利,拉了皇帝挡剑在先,恐事情败露皇帝痊愈后追责,意图弑君在后。
祁祯杀她,无论是理是法,都无可诟病。
至于皇帝,祁祯扶了扶额,终是为难。
其实若是纵容贵妃杀了皇帝之后问罪,眼下倒是省了大批麻烦事。
可祁祯终究是顾及那些微的血脉亲情,保了皇帝性命。
只是,他的父皇有多少斤两,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父皇太过仁弱,真到了乱世,只会留下无穷无尽的麻烦。
思及此,祁祯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再开口时声音已是沉冷,道:“天下皆知先帝已死,转告父皇,京中贵妃闹出的事,也告诉他如今的时局,让他自己衡量日后该如何行事。若真是闹出难以收拾的烂摊子,问一问他,能否为自己的妇人之仁担下罪责?”
内侍领命下去传信儿,一撩开军帐的帘子,便被洛阳赶来传信的暗卫给撞了上来。
“哎呦,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内侍被撞的跌坐在地,一把老骨头都快摔散架了。
那暗卫也是慌的厉害,甚至都顾不得将内侍扶起,便急匆匆往里头去,赶着求见祁祯。
军帐门帘处的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祁祯。
祁祯抬眼往这边看来,拧眉问道:“怎么回事?”
他来的急,甚至未曾通传,便闯了进来。
祁祯抬眼一问,眼神中的冷意落到那暗卫身上,暗卫心里一凉,想到自己要禀之事,更是惊惧,竟一时卡了壳。
见此,祁祯眉眼冷意更重,从案前起身,到这暗卫跟前又问了句:“究竟出了什么事?”
暗卫心里怕的厉害,又清楚知道再耽搁下去更要出事,心一横,开口禀道:“主子,李睦的妻子,是、是沈姑娘。”
这暗卫话说得磕磕绊绊,可祁祯和一旁那摔在地上的内侍,却都听的清清楚楚。
军帐之内猛然静寂,极度的静寂之中,祁祯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他攥紧了掌心,犹不敢信。
是啊,怎么敢信呢?
沈玲珑是他的人,爱他入骨,怎么会是旁人的妻子呢?
那暗卫受着祁祯周身的威压,匍匐跪在地上,声音颤的厉害,却还是重又禀了一遍。
“李睦今日迎娶的妻子,是沈姑娘,早先伺候过沈姑娘的暗卫在喜宴上见到了人,吩咐奴才赶来给陛下传信。此事确凿无疑,统领不知如何处置沈姑娘和李睦,特求陛下明示!”
暗卫说话之时胆颤不已,而听他说话的祁祯,却是心颤。
他设想过许多可能,独独没有想过,她会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欢欢喜喜另嫁旁人。
嫁的,还是李睦。
他亲自到过她们的喜宅,亲手送去了一尊送子观音。
亲口,祝愿李睦和她,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祁祯想到自己初见李睦那日在他衣襟上看到的口脂痕迹,便觉荒唐可笑。
那日他笑李睦夫妻恩爱,如今却是笑自己愚不可及。
沈玲珑最爱胭脂水粉。
李睦和他那“妻子”开了间胭脂铺子,衣襟上沾染口脂。
沈玲珑身上总带着梨花香气,经年不散。
李睦身上,也有他那般熟悉的梨花香气。
沈玲珑曾给他做过玲珑骰子。
李睦也收到了新婚“妻子”赠的玲珑骰子。
原来一切的巧合,只是因为,那就是她。
可只是短短几月而已,她怎么就能这样轻易的欢喜另嫁。
祁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他不信沈玲珑的情爱,这般轻易就能另付旁人。
他眸色冷沉,掌心紧攥压下心头颤意,启唇吩咐道:“备马,朕亲自回一趟洛阳!”
洛阳城外十里之遥,一队人马在夜雨中驾马疾奔。
今夜暴雨如注,祁祯身上衣衫早被一路的雨水浇的湿透,用作遮雨的黑纱帏帽也被淋的全湿,黑纱上浸着的雨水,不住的往祁祯肩上脖颈落去。
而今仍是天寒时节,这样冷的雨,浇在身上,冰的彻骨,却远不及祁祯此刻心底的凉意。
深夜之内,城门紧闭。
暗卫夜叩城门,出示宫廷影卫的令牌,才入了城。
一行人打马入城,夜风吹起了祁祯帏帽沿上的黑纱,露出了他苍白的几乎毫无血色的唇瓣。
祁祯本就是重伤初愈不久,自大军安营之地到洛阳,打马而来数个时辰,暴雨如注浇在身上,未有片刻停歇,大病初愈身子还未养好的他,脸色怎会不苍白。
随侍的暗卫试探性的问了句:“主子,天寒冻人,这雨水更是冰寒,您重伤初愈,不若先去刺史府或是寻个客栈落脚,换身干衣再过去?”
祁祯抿了抿唇,瞧着眼前的雨幕,道了句:“不必。”
话落,便一甩马鞭,往那处他曾经到访过的小院而去。
大雨仍旧下着,市井人家里早就睡得沉沉,那处小院所在的巷子里,还散落着许多大喜之日挂在外头的红绸。
雨水冲洗着的红绸喜字,在夜幕之中并不夺目,可祁祯如今再看这红绸喜福,只比自己那日前来喝酒之时看到的,还要刺眼千倍万倍不止。
他想,若今日李睦的新婚妻子,的确是沈玲珑。
他该如何呢?
又能如何呢?
祁祯叩问己心,求不得答案。
他翻身下马,立在小院院门前,垂眸静默。
檐下雨水哗啦作响,祁祯的心里,却冰冷无声。
几瞬后,他阖眼开口道:“叩门。”
声音低沉寡淡,辨不出半分喜怒,更没有什么剧烈情绪。
好似方才那个在夜雨中打马疾奔,半点不顾身上旧伤的人,不是他。
暗卫依着他的吩咐上前叩门,院落里的暗卫听到声响,算着时间猜出是祁祯到了。
那此前一直和李睦缠斗的暗卫统领此刻就立在房门前,听到动静忙吩咐手下暗卫前去给主子开门。
小院院门的门闩被取下,院门打开。
祁祯缓缓掀开眼帘,抬眼往院落内望去。
洛阳的暗卫围了这处小院,那正房内室的房门前,一地的血水。
檐下雨水滴答,都不曾将血水洗净。
而那摊血水中间,是死生不知,满身剑伤血痕的李睦。
祁祯缓步入内,院落里的内侍恭敬垂首。
那暗卫统领捂着伤口,压着身上疼意,迎了上去。
祁祯踏上内室门前的台阶,停步在房门门槛前,垂眼看着倒下去生死不知的李睦。
暗卫统领猜不准祁祯的心思,只得如实禀告道:“主子,这李睦太过固执,死守着房门不肯让开。奴才们无法,为了带出沈姑娘,只得下了死手,不过这李睦倒是能抗,到现在昏死过去一身的伤,却还没咽气儿。”
祁祯将视线从满身血水的李睦身上移开,往内室望去,问道:“人呢?”
他如此问,问的是谁,暗卫心中自然清楚。
那暗卫统领忙回道:“在内室衣柜里。奴才听闻殿下亲自到了,便想着等您来了,亲自接人,故而不曾开柜门。”
祁祯闻言看向了内室的衣柜,抿唇未语,抬步踏入了内室。
内室已点上烛火,里头一应摆设清晰可见。
龙凤喜烛燃了一半,铺满床铺的大红喜被瞧着并不规整,桌案上的合卺酒杯上,还留了口脂印记。
一切都在告诉着祁祯。
这场成亲礼,已然走完所有仪式。
祁祯只能盼着,那衣柜里的人,不是沈玲珑。
他想不到,若是沈玲珑当真许嫁旁人,与他人拜堂成亲红烛帐暖度,他要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待她。
那发现了玲珑的暗卫眼下就立在内室衣柜旁,手中拿着一盏烛台。
内室里的景象,这暗卫也早就看过,加之射箭之时,便隐约在外头瞧见里头床榻之上交叠着的身影,心中也早有了猜测。
既是事已至此,这暗卫也只能盼着过会儿里头的沈姑娘能稍稍顾及些外头的李睦和他们这些暗卫的性命,身段柔软,小意温柔,哄着些陛下,许能稍稍压下陛下的雷霆之怒。
可惜,沈玲珑的性子吗,未必能如暗卫的愿。
祁祯逼着自己将视线从那内室的喜烛床榻上移开,缓步走近衣柜,接过暗卫手中烛台,摆手示意她在一旁候着。
暗卫赶忙给主子让开了位置,转而到了另一侧,提着心看着衣柜。
祁祯抬手触到那柜门上的门环,却突然阖上了眼。
若真是沈玲珑,他该如何呢?
祁祯想不出,也不敢想。
他阖眸几瞬,喉头滚动,终是重又抬眼。
他头上帏帽轻纱仍不住滴水,那自外头风雨里携来的满身寒雨落在屋内石砖上滴答作响。
响的祁祯的心绪,也乱的看不到半点头绪。
他抬手揭下帏帽,露出苍白冷厉的面容。
这张脸与多年前和玲珑初遇之时并无变化,只是一身的冷意早已不复当年温雅。
暗卫瞧出祁祯脸色苍白的厉害,忧心忡忡的唤了声:“主子。”
祁祯抿唇未语,指腹用力,攥紧了柜上门环。
吱呀一声,门环扣开,柜门打开了来。
祁祯借着烛火灯台的光亮,往衣柜里看去。
一身红妆喜服的姑娘以手掩面,遮着唇齿与眼目。
祁祯压着指尖的颤意,触到那姑娘遮着唇齿眼目的手,这一触,便触到了一手的泪水湿意。
原本他未闻半点泣声哭音,还以为,她不曾落泪惧怕。
可眼前的小姑娘周身不住打颤,泪水都将指缝浸湿,哪里是不惧不怕的模样。
是啊,外头刀光剑影厮杀不绝,她的“夫君”倒在血泊中,她怎会不惧不怕。
祁祯喉头滚动,虽觉这姑娘万分熟悉,却还是抱着那份最后的侥幸,盼着她,不是沈玲珑。
他想,倘若不是,他定然补偿她与夫君今日所受之罪。
可倘若是她呢?他又会如何?
祁祯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攥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将她遮掩唇齿和眼目的手掌,拉了下来。
她的面容,终于落入祁祯眼里。
只一瞬,祁祯眼中所有勉强伪装的静寂寡淡悉数褪去,唯余满目血红。
心头的颤意蔓延至十指指尖,再难压抑。
祁祯猛地攥紧了掌心。
下一瞬,房门内外的暗卫,听到了里头主子满是冷寒的话音。
他说:“杀了李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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