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茶一碗豆,十架方桌,人满为患,全都巴巴围住上首一名说书人。
直到此时,玉可儿才觉出带着贵公子哥的好处。
插足难入的地方,斐如患愣是拼着最后一根玉簪为玉可儿换了一个好坐儿。
于是此时,斐如患全身上下是真真正正一文不名了。
看着枯木簪固发乱下的几缕,玉可儿诚心赞道:“不知少侠听过一句话没有,长得好看披个麻袋插个木棍也是好看的。”
“不曾,”斐如患耿直道,“不过,一根簪子换姑娘一句夸赞也是不亏的。”
玉可儿:“……”
越来越像那个贫嘴小斐了!
不过这一个,她却是喜欢多一些的。
“快些点!”二人甫一坐定,同桌一人大手一拍,虎爪似的肥硕,震起桌上碗盏乱跳,“咱们花钱可不是来喝茶的,那魇城宝藏,到底在什么地方?!”
那人说的当然不是汉话,好在玉可儿有贴心同声翻译,人虽多,但斐如患捡着重要的同玉可儿讲,玉可儿喝茶吃豆坦坦然很跟得上进度。
这话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该有十足的爆|炸性,但奇怪的是,话音落在四周的喧嚣里,大家继续着先前的话题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仿佛并不觉得有什么,大约也并没有听见。
只有玉可儿和斐如患同时歪头看向同桌的壮汉。
区别只是,斐如患乱发又落几缕,美人侧面,而玉可儿则嗑着一颗豆,贝齿轻合。
魇城?宝藏?
这是魇城掩埋之后才有的新名词,打听魇城宝藏这位仁兄岂非就是同他们一般的外来货。
“认识?”玉可儿转头问斐如患。
斐如患摇头。
“哎,”玉可儿就叹气,“你对男人的审美当真是乏善可陈,好在,你倒也识得奴家的美,不算没救。”
“……”好好说话就还不觉得那根簪子花得这般肉疼。
“书接上回,”上首那人书生模样,懒懒一拍惊堂木,扯开惺忪眼皮就要开讲,“话说吾王带领部族勇士过了邯水,统一北方八百部落,带上牛头族族长嘱托南下,一举统一中原之后,偏又受海上缥缈国主挑衅,是以造船入水,开始新的征程……今日之事,就要从那场海浪之中的巨嘴怪兽开始说起……”
玉可儿惊得豆子都忘了嗑,民间说书人这行已经这么卷了吗?话本子都这么离谱?!
就连斐如患,也破天荒苦了一张脸。
“怎么?”玉可儿明知故问,“故事不对胃口?”
“……就……就……荒谬!离谱!”斐如患憋了半晌讷讷吐出这么几个字。
也还好了,玉可儿觉得,毕竟,她是看过潘金莲大战孙悟空,刘姥姥怒娶宝二爷的奇葩文的人,这种开场,也就葫芦娃大战哪吒,离谱虽然是离谱,也还在同一次元宇宙,倒不至于太过离谱。
然而,下一秒,过于离谱的事情就发生了。
“骗子!!!”震耳欲聋的拍桌砸地声音里,里三层外三层,连地上窗口都坐满的金主爸爸不买账了,“谁要听这个?!”
“对!我们要听吾王同牛头族公主的婚事!昨日明明讲到这里!盖头都掀了!”
“就是就是!!!”更多的声音开始符合,“能讲讲,不能讲特么退钱!!!”
这就……
竟然还不是因为情节的离谱,而是因为情节还不够离谱?!!
就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这个地下城的民风还真是虎得一批啊!
对此,玉可儿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大不简单。
当下忙抓了一大把豆子直接蹿上板凳蹲着,脸颊通红,满脸兴奋,一抻脖子便是六个字:“搞快点搞快点”!
斐如患:……
“咳咳……”上首说书人大概记起自己是个沾了笔墨的读书人,面上些许薄红,“众听客便是要听这一截?”
“那可不?!”底下齐声,“多交了往日三倍的听资,为的不就是这一截!”
说书人的脸便略微红起,玉可儿又往上蹲了蹲,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既是收了钱就该继续!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一个信字!”
斐如患:……
一个姑娘家家,为什么对这种情节如此趋之若鹜,这句话,斐如患拒绝翻译,但这并不妨碍玉可儿的神情高昂。
“并非在下不讲,”说书人面皮白中透着粉,总有些没精神的耷拉着的眼皮也终于抬起,“大家也都瞧见了,今日来者甚多,不乏稚子小童……”
“赶出去赶出去!!!”
竟是众志成城异口同声,想都不带想的就给出了标准答案。
顷刻,小朋友们就被以三碟胡豆之姿谈妥送走。
玉可儿一张脸虽斑驳着沙子飞灰,但看上去难掩稚嫩很有欺骗性,便有好事者也端来三碟胡豆往她怀里倒,作势就要请人。
玉可儿二话不说,来者不拒,囫囵一把收了胡豆,这才蹲在凳子上托腰一挺,便是傲人duangduang。
是以,她便白得了三碟胡豆,又不用离场,眉眼间俱是飞扬的神采,如同占了天大的便宜。
人群中,只有斐如患觉得孤单。
人与人的期待并不相通,他只觉得有伤风化。
“既然都是成年人了,”说书人虽是粉着面皮,却也字正腔圆,一板一眼,“那咱们就关起门来说点成年人可以说的话!”
“就是就是,快讲快讲!!!”
在众人期待目光之中,说书人却不慌不忙,眼睛懒懒朝着众人一瞥:“可当真什么话都可以说?百无禁忌?”
“那是自然!!!”众人又集体拍着胸脯保证,空气焦灼白化,平白热了三分。
玉可儿眼睛里也闪闪发光,脖子抻得更直,只有斐如患一双眼愈发幽怨含恨。
“这可是你们说的,什么都可以讲……”说书人再次得了众人保障,懒懒松了松筋骨,伸手朝着桌下一掏,掏出一个紫陶的钵,“那么,得加钱!”
果然,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什么是可以不花钱就平白得的。
斐如患全身上下一名不文,玉可儿心知肚明,第一时间投诚同桌的壮汉。
只见她同壮汉咬了一句耳朵,壮汉便替她支付了听书钱。
至于斐如患,可怜巴巴的眼神无人接收,玉可儿第一时间表示不熟。
于是,一个只有斐游侠同志受伤的世界终于达成。
好在离开时,玉可儿将怀里的胡豆分了他一半,这半日的时光才不至于那般百无聊赖。
傍晚,玉可儿骂骂咧咧出来了,斐如患懒懒倚在墙根脚,正好吃完兜里的胡豆,一抬眼就看见玉可儿绯红着的小脸。
却不是听了风|月话本子羞的。
只见她边走边愤愤:“艹!还好退钱了,谁洞房花烛就看个背啊!那男人是不是不行啊!!!不行换人啊!一点水准都没有,我付费了就为看这个?!!!”
“那些瓜皮,竟然还听得津津有味!真是傻到家了!”
“话说,”斐如患终于得了私下和她说话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找说书人?”
“我说要找说书人了么?”玉可儿没有在话本子里得到满足,心情不大好,“我说找会讲故事的。”
“……”斐如患忍了忍,“有区别?”
“晚些你就懂了。”
“那……”斐如患欲言又止,有些小心思藏得很好。
却并不难懂。
玉可儿瞧在眼里,没大当回事,却也还是解释道:“魇城宝藏。我只同他说了这四个字,他便热情洋溢要替我付听书钱。”
算不上解释,但就是那么几个字,斐如患的欲言又止、欲盖弥彰就都烟消云散没了踪迹。
不但如此,智商还重新回归高地:“所以,我们只要跟着他?”
玉可儿斜他一眼,并不吭声。
“日落很快啊,”说话间,人影散乱各自归家,只不过顷刻的功夫,天空便暗了下来,玉可儿眯眼瞧了瞧远处,“来了……”
那头,壮硕的身躯四处找寻,大概在找玉可儿。
玉可儿却是个拿了钱不认人的主儿,和斐如患躲在墙头下并不吭声。
不多久,天空便黑了下来。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有卫兵顺着街道驱赶散走在街上的人。
但当天空彻底黑下来之后,连卫兵的影子也都看不见了。
四周重归寂静,只有夜火燃烧的声音空自猎猎。
太阳没了,这又变成死寂寥寥的地下城。
四野弥漫的便只是空虚。
“要跟上去吗?”斐如患用唇语问。
“当然,不过不是现在,”玉可儿微眯着眼,“不然,哪里看得见一线劳模作者收集第一手故事素材的场景呢?”
斐如患:“???”
“故事都讲到海王的征途了,再不进点新货,还怎么编?”
斐如患听得云里雾里:“姑娘,在下有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姑娘好像通晓万事?”
“要不怎么叫霸霸呢?”
“……”
“因为带脑子了。”
跟谁没有似的,多新鲜呐。
斐如患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玉可儿便挪转了目光看他:“你觉得什么样的人需要故事?”
“活着的人。”斐如患很快跟上玉可儿的思路。
“或许,”玉可儿沉眸,“是想要活着的人。”
一座死城并不需要故事,而那个讲故事的人,无疑还活着,他要讲的故事,也至少还有人需要听。
所以,这座地下城,至少还有两个活物。
“可城都没了,什么人还活着?”
“那些,靠故事就能活的人,”玉可儿淡定道,末了加上一句,“或者,并不一定是人。”
“至少,”斐如患颔首,“带我们进来的那个,便不是人。”
“不止哦,”玉可儿摇晃着指尖,“我们抓住的那个也不是。”
说话间,白日间的茶楼忽然一震,下一瞬,一声虎啸,一头黑白条纹的猛虎如水墨晕染一般从中跃出,身形矫健,气势非常,带活整幅死气沉沉的画面。
空阔的城池上空,四野气息为之一震,跃起扑下立稳在圭表城头那一刻,有清凌的气息四散荡开。
那一瞬,斐如患和玉可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直到那物再一回首,斐如患一口气息才险些喷出:“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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