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暗室,泡在药汤之中,全身扎满银针的斐如患眼皮微动,醒了过来。

    意识渐渐恢复中,皮肉上的触觉便不明显。

    他只是瞧着面前药汤氤氲,皮肤滚烫,揣测水温该是实在高了些,而那医官的手,也一贯重了点。

    每一下都深扎、旋转,或拧或紧,好像没当手下的躯体是个活物。

    当然,也不能太怪他,毕竟,他既聋又哑,而且均为人祸,为的就是在这暗室中服侍。

    任是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上几年,也是要出点问题的。

    更何况,他三年前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前一任医官的尸|首。

    “你觉得,他弄死你和医好你的概率,谁大?”身后有声音,喑哑沉闷。

    斐如患便笑了笑,只不过很勉强,笑出一口血来。

    “只要你不出手,他总还是不敢让我死得太快。”

    “也是,”声音颇为赞同,“你藏着那地方一日,命就能留一日,换我,也是拼死不说的。”

    斐如患不置可否,面上看去是没什么多余神色的,连痛也很有限。

    下一刻,几根滑腻触感不似活人的手指从身后攀上他的下颌,缓缓游移,将一张脸仰起抬高。

    嘴里,就被灌入几滴没什么味道的液体。

    来自翠蓝小瓶,入口即化。

    斐如患于是看见,那人没脸,画颜为面,因此,也无甚表情。

    斐如患配合,没过多挣扎,乖巧听话得有些过分。

    “看来,”那人便说,“那三年他给你长了不少教训,你已学会伏低乖顺,这很好……”

    这句话本是呓语一般,也本不该教斐如患听见。

    然而,诞的眼睛对上斐如患眼睛那刻,入口即化的液体似乎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

    那双眼,虽充着血丝,坦诚着身体受的煎熬,但,清明而纯粹,幽深而鬼魅。

    诞心下一惊,觉出某种熟悉,他本能想要撒手逃开,至少是挪开目光。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等他分辨清楚,他眼前蓦地一黑,人已经朝着一侧倒了下去。

    无知无识,陷入沉睡。

    诞倒下那刻,他想起,这眼,同魇龙的几乎一模一样。

    可,他不明白,斐如患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为什么对这液体没有反应,明明之前,他一沾即倒。

    烫得皮肤泛红的热水里,斐如患重重叹了一口气。

    随着这一声叹息发出,他的周遭发生了巨大变化。

    氤氲的热水、旋紧的银针、四面火炉上蒸煮的药草味道,顷刻消失。

    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

    自然,它们确实从来没有存在过。

    四周温度恢复如常,对于刚刚还蒸腾在热水热气之中的斐如患来说,自然就是有些凉。

    他撩开厚重帘幕,拉拢衣领那刻,看到了蜷缩身体睡在角落的聋哑医官。

    因着又聋又哑,要做个假的局实在不能更便意。

    所以,在入暗室那刻,斐如患造了一个小小的梦。

    困住诞和自己。

    梦里,医官准备了救助的物事,梦里,诞拿出了翠蓝的小瓶。

    但,那只是个梦,斐如患垂眸,只要他想,他能让对方看到想看到的一切。

    但,也正因为那只是个梦,他造的梦,他可以随时决定开始,亦可随时选择结束。

    并且,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至少,诞这样的不会。

    唯一的问题只是,记忆中医官的手总是重的,连造的梦里也是如此。

    多少有点难挨。

    拉拽衣领的手微凉,却忽然得了几滴温热。

    斐如患抬起手,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背手指上,几滴鲜红滴落。

    顺着鲜红滴落的地方抹去,他摸了一手的血。

    诞这样的不会,但是……斐如蔺会。

    不管现实还是梦境,能伤害他的人从来只有一个——斐如蔺!

    他的亲弟弟,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

    他知道,全都知道。

    然而,斐如患放下了手,不再管口鼻之中仍然滴落的鲜红。

    因为,这便是该,他的该。

    怨不得别人,半点也不。

    只有痛,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不管是来自身体的,还是心里的。

    正如此时,在痛中,记忆里的那幕便愈发分明。

    尤其,在他将手放上御书房门的一瞬,鲜红覆盖下的苍白指节,一如六年前他推开这扇门的一幕。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四下无声,诡异地安静。

    但那安静并不正常。

    因为,安静只属于别人。

    而他的鼓膜却被一个声音诡异的充斥笼罩。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他已经快被巨声震到失聪,但别人就是什么也听不见。

    声音很大,大到他险些以为自己聋了,因为天地之间只是这个声音,再无其他。

    大到,即使知道声音就在附近,他却用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准确定位了声音所在。

    声音从御书房中传来。

    即使十步之外就是巡查的侍卫和值守的内侍,但他们一如往常,未觉异常。

    他便是这样带着耳鼻之中隐隐滴落的鲜红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自然,他来晚了。

    他事后无数次记起这件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这点遗憾。

    御书房暗门之下,一脚踏入那刻,如同踏入了异度空间。

    巨大的风螺旋状撕扯狂卷,他霎时就被风拍按在门上,呼吸阻滞。

    悬空的脚下出现了空阔无边的广袤虚空,那中间,铅样浓云集结、扭曲,层层叠叠滚将出一个巨大涡旋。

    涡旋正中,巨大的声音正从里面发出。

    如今挨得近了,斐如患听得清,那是门开的声音,是千万马蹄奔腾的声音,响天彻地。

    而滚云,正从门中而来。

    是扑,是掼!

    带着势不可挡的力!

    甚至,再瞧去时,斐如患瞧出,那并不是云,是沙暴!

    是万千蹄踏之下腾起的黄沙漫天!

    他的父母,正在沙暴中间,险些被沙淹没了身影。

    他们唤他,带着无奈和悲悯,让他去杀一个人。

    以此,关一扇门。

    他们告诉他,那是封门,是献祭。

    他们斐氏一族合该如此。

    他去了。

    说来奇怪,当他决定前进那刻,原本以为万分艰难的旅程就变得容易。

    不但容易,漫天的沙暴似乎有灵,分成两拨,扭结成两股力量。

    他在一头,他的弟弟——斐如蔺就在另一头。

    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表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听见或者看见。

    父母的声音焦急,同他说了许多,他记得他一一都听了的,那个人,他也按着父母的话杀了的。

    可是,他们到底同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要杀那个人,那个人又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但这些想不起来。

    细细深思,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靠近的门,怎么唤出的人,又怎么抬起后来杀了人的手。

    只记得……

    用的白绫,倒下时,那人后背抵上了门。

    门上一阵皮肉炙烤的青烟,之后,连门带人便都消失不见。

    风暴,止息。

    他似乎是过了很久才彻底醒过来。

    醒来时,他坐在地上,面前没有虚空,没有铅样的浓云和扭结带了巨响的空间,也没有他杀的人,以及唤他的父母。

    只有,他的弟弟,斐如蔺。

    那瞬间,斐如患不确定,刚刚的一切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虽然头低下,眼耳口鼻之中都滴落鲜红。

    虽然手颤抖,人死前的挣扎扭蹭都鲜明。

    尤其,是对上斐如蔺一张癫狂的脸。

    那是他的弟弟吧,那个拉着他衣襟同他讨要蜜饯又被他看着长大的男孩。

    为什么如此陌生?

    更陌生的是,他嘴里吐出的话:“父皇母后都不见了……”

    “我藏的。”

    “你找不到。”

    “想要再见,就帮我开门吧,我的好哥哥……”

    说这些话时,斐如蔺低垂着头,发梢遮住了眼,宽大破碎的衣服拖拽在地上,唯我独尊又孑然一身。

    但,他是笑着的。

    那之后,长达三年的囚禁,斐如蔺无所不用其极。

    他也确定了一件事,他的父母真的不见了,他的弟弟……也丢了。

    就在那个晚上,在这间御书房。

    而他,用了六年,并没有发现更多。

    只是,成了斐如蔺的一把刀,从三年前开始。

    这把刀,深深切割着这个曾经歌舞升平的王朝,将安宁犁成忧患。

    这把刀,也深深切割着他的心,他无时无刻不在痛苦,想要回到那夜之前。

    于是,他臣服于他,听命于他,将天子脚下的所有异己铲除,成了当之无愧权臣奸相。

    为的只是,同这虚空,要个真相!

    熟门熟路打开御书房暗室,沿着有些过于狭长的暗道拾级而下。

    暗道下死寂、无声,如今看来,只是平常屋室。

    斐如患不止一次进来过,在斐如蔺用尽方法折磨他试图打开那扇门而精疲力尽之后,在他身上总或多或少挂了些彩之后。

    他就需要这么一个地方,静静坐一阵。

    然而,每一次,这个地方都普通到不忍直视,从未对他做出回应。

    一如此时,一如过往。

    他有时疑心,那夜发生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到底是一场梦还是某种幻相?

    或者他之前经历的那些父孝子贤,那些成长过往才真的只是一场梦,现实,会不会从来就是如此残酷……

    他找过很多地方,父母像从天地之间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没半点痕迹。

    身体是疼的,内里的热诡异地汹涌,和体表的寒形成了强烈冲突,就使得斐如患总疑心自己下一瞬就要爆|炸开来。

    到时,体表皮肉收缩干瘪,顷刻被体内炙|热熔岩烧卷殆尽。

    天地之间便只是一滩烂肉,再也无了他……

    斐如患便是在那种幻想中倚墙坐下,依靠着地底墙体里透出的寒气缓和体内的炙热烧灼。

    脑海嗡了一声。

    而后,他便听见一个声音,很轻,很小:“救……救……”

    斐如患下意识朝着声音来的方向伸手,然后,他的手穿过了那片墙壁,陷入某种虚空,在那里,他抓到了一双血肉模糊、黏腻滑湿的手。

    “在下……游侠……”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来日定当报答……”

    一瞬间,斐如患的脑海中炸开一道裂缝,有光,有尘……

    有尘封之下,一片暗黑的虚空……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绑定梦境成真系统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沈闻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8章 不夜,绑定梦境成真系统后,笔趣阁并收藏绑定梦境成真系统后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