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雪凝记得这个头戴结巾、蓄着络腮胡的中原男人叫穆志平。
穆志平坐在营帐口,眼睛紧盯着清扫马厩的莫雪凝:“小姑娘,我怎么看你有些面熟呢?”
莫雪凝假装没听见,像他这般老套的搭讪方式,她在五溪不是没遇到过,好在那些油腻男都被阿拓打跑了。只可惜阿拓此刻正在熊山打猎,不然也得给他来上几拳。
对方见莫雪凝毫无反应,放下手中的酒碟走来。莫雪凝连忙后撤一步,警惕道:“怎么了?”
“没啊,我就看看你。”
莫名其妙,莫雪凝不由加快手中的动作,怎料对方接下来的话令她毛骨悚然:“小姑娘,我看你冷若冰霜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真不愧是名门闺秀啊。”
手中的掸子霎时一颤,又马上恢复正常,莫雪凝故作镇静道:“我一介荒野女流,何来名门闺秀之说。”
“是吗?”穆志平满是泥垢的手轻托下巴,“这么说……当年太师府屠门,躲在梨树下的小丫头不是你咯?”
莫雪凝猛地转过头,只见穆志平狡黠一笑,那神情得意、惊悚而骇人。她根本来不及多想,攀上小黑马飞快往远山奔去。
“小黑马!快跑!”
她头也不敢回,在心中拼命地告诉自己:骑快点,再快点,只要找到阿拓就好了。
小黑马一路疾驰,带着她冲进树林,直到周遭只剩下哒哒马蹄声与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莫雪凝才如释重负地停下。谁知下一秒,穆志平竟突然从左侧的树丛中窜了出来。他油腻邪笑:“小丫头,你往哪跑呢?”
他踏在马背上扑来,抓住莫雪凝的肩膀就往地上狠狠摔去。
“啊——!”
右腿处传来钻心剧痛,莫雪凝痛苦惨叫,可穆志平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提起剑道:“若是当年你那杀千刀的父亲也有你这般能跑就好了!”
莫雪凝怒瞪着他:“是你杀了我爹爹!”
穆志平仰头大笑:“是又如何?那日他险些就要逃出朱雀门,若不是得我及时腰斩,恐怕现在还在人间为非作歹吧!”他眼里有恨,将人命说得云淡风轻。
莫雪凝红着眼眶大喊:“我爹爹不是叛党!”
“他就是!”对方像是被刺激到了死穴,语气愈发尖利:“你只说我杀了他,莫不问我为何杀他!当年若不是他在朝堂上提议清君侧又在背地里协同贵妃煽动,我一家老小何苦灭门!你们太师府的命是命,尔等小民的便不是了吗!”
莫雪凝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什么清君侧?什么协同贵妃煽动?
就当穆志平的剑直指她喉咙,小黑马从后方猛地冲来,将穆志平撞至五米外。他鼻青脸肿,举起剑就朝小黑马刺去:“死畜生!”
“不要!”莫雪凝不顾疼痛推开他,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她大吼着:“小黑马!快跑啊!快去找阿拓啊!”
小黑马仰天长鸣一声,撒蹄而去。穆志平不屑地笑了:“等那傻小子赶来,你已经死了。”
“那日我在哈尔努家看到你,就觉得不一般。五溪荒蛮,怎能生得出你这般水灵的江南美人。”
他一步步走来,一下下摆弄着身上的衣带。
莫雪凝惊恐吼道:“你要做什么!”
“你说呢?”
莫雪凝抑制住心中的恐惧,一边往后方的石洞缩去,她断断续续道:“你不是恨我吗?那你可想知道我父亲当年为何在朝堂上提出清君侧一议?其实……”
“其实什么?”穆志平紧盯着她,催促她说出后半句。
“其实——”手心传来尖锐的触感,莫雪凝紧闭双眼,抓起利石就奋力朝他头上砸去。
“啊啊啊啊!草!!!”温热的鲜血四下喷溅,穆志平嘶声尖叫像是要把肝都喊出来。
莫雪凝浑身颤抖,心想若是对方昏迷了,就把他扔在这荒野;若是失手将他杀死……那权当给爹爹报仇了。
就当周遭一片寂静,莫雪凝以为一切终于结束时,她一睁眼便看到满脸血污的穆志平贴在她脸畔诡异地笑着。
“以为我死啦?”
鲜血顺着他的裂目流到下巴,滴到莫雪凝身上,凄厉鬼状将莫雪凝直接吓得飙出泪来,她拼命喊着阿拓的名字,他分明就在这附近,为何迟迟不来!
穆志平一把拽住她摔断的右腿,将她朝石洞里拖去:“我知道你们千金小姐自视甚高,今日我便将你父亲欠我的悉数还你!”
他急不可耐地脱掉上衣,污言秽语充斥在莫雪凝耳畔:“你日日与那傻小子在一起,也不知道品起来是否还香嫩可口……”
莫雪凝一口唾沫吐到他眼中,顺势狠咬他的脖子,直到嘴里斥满那恶心的铁锈味。对方甩手便是一巴掌:“靠!挺狠啊!”
“滚开!”她莫雪凝宁可死,也不会在这般渣滓手中受辱。
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模糊之中她竟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阿拓赶来一脚将穆志平踹飞,利刃狠狠刺穿他的胸膛,几乎要将穆志平整个人钉进石壁里。穆志平口吐鲜血,阿拓又捡起地上的利石一下一下猛砸在他头上,而穆志平早已低垂着手,不再挣扎。
莫雪凝瞪大双眼,不敢相信此举竟是那痴傻的人儿所为。她看着目迸头裂的穆志平,大声喝止道:“阿拓!好了阿拓!不要再砸了!他已经死了!”
可无论她怎么叫喊,阿拓仍如着了魔般,红的、白的……四下喷溅,莫雪凝哭着摇头,她再希望穆志平死,也不想脏污他的手。
直到半柱香后,穆志平血肉模糊,阿拓终于疲惫地将石块扔到一旁。他靠在石壁上喘气,猩红的鲜血顺着他的侧脸流下。他转过头看向莫雪凝,眼里有愧疚、心疼……不知所措。
这是莫雪凝第一次见他如此,二人四目相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半晌,阿拓颤声道:“雪凝,阿拓……阿拓杀人了。”
莫雪凝心知他是因为自己,拖着腿爬过去。她抱住他,指尖拭去他脸上的血渍:“不怪阿拓,他是坏人。阿拓没有做错,阿拓没有错。”
阿拓缩进她的怀里,像只受伤的小兽止不住颤抖,嘴中喃喃重复着对不起。
莫雪凝提议让小黑马驮着尸体丢下悬崖,可阿拓不愿意。他靠在石壁上,痴痴地望向远方,莫雪凝只得搂着他,将头埋进他的肩颈。
就当二人束手无策时,云语晗突然出现在了洞口。
“云姑,你怎么来了?”莫雪凝试图起身解释,却发现自己右腿已断。
云语晗看着洞穴里僵硬发紫的穆志平,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心疼道:“别怕,有云姑在。”
她将手覆在莫雪凝腿上,后者咬紧牙关,掌心嵌出深深血痕。待莫雪凝浑身发麻地睁开双眼,才发现阿拓不知何时也湿红了眼眶。
云语晗解下围裙撕成布条,用针缝合到二人的衣衫上,又从树丛中拾来几根树枝搭成担架,拴上布条,然后对小黑马耳语几句。
待小黑马从熊山归来时,担架上的穆志平已面目全非,辨别不出人形。阿拓迅速挡到莫雪凝面前:“雪凝……不要看。”
莫雪凝眼眶发红,她很想问问云语晗,穆志平所说的清君侧、煽动贵妃……究竟都为何事,可她亦记得云语晗说过:“既在五溪,就应忘却长安事。”
阿拓骑着小黑马,担架上是鲜血淋漓的穆志平。所及之处腥臭弥漫,青青草混着血渍摇曳,渐渐拂去天光。
将近木屋时,云语晗突然唤道:“阿拓,跑去告诉你哈叔,就说我们在熊山脚下捡到了个人。”
阿拓痴傻点头,跃下马奔去。不一会儿,哈尔努便慌张赶来,身后还跟着洪选和几个中原人。
“怎么了阿云!”哈尔努焦急喊着,云语晗也一改方才的沉着冷静,害怕道:“我带着孩子们去熊山打猎,谁知竟在山脚下捡到了个人,连忙给拖了回来!”
“谁?你们将他拖回作甚?”
五溪有野葬之说,若是在山野被动物咬死,丢着给鸟兽去罢。
人群中一个中原男子冲过来翻看尸身,没几眼便高喊道:“是老穆!”
他怒目切齿,张口就朝云语晗几人破口大骂:“我看老穆定是你们害的!不然怎么会那么巧被你们找到!”
哈尔努震怒:“没有证据休得血口喷人!”
那中原人膛口结舌,跑去向洪选求助:“洪哥,定是那臭婆娘带着两个小畜生杀了老穆!你可要替弟兄们做主啊!”
哈尔努怎能容忍他人这般谩骂,愤愤举起金错刀就要砍去:“我哈尔努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教训!”
“够了!”一直沉默的洪选终于抬手大喝,他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云语晗,神情严肃。
“熊山多野兽,是老穆不幸。”
“洪哥!”那中原人又想辩驳,被他厉声打断:“我们找个地方,葬了罢。”
那天晚上,月亮爬上夜空的速度格外缓慢。莫雪凝本以为只要睡醒了,等到太阳升起,一切就会恢复如初。
可自那夜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阿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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