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六来讲,坦白的过程虽煎熬难捱却也痛快。
前日,他在相国寺与温袄分别后便回来城西,在周围巡视许久后回到家,没成想,迎接他的不是昏睡的妹妹,而是一个鲜血淋漓却又恍若仙人的大哥哥。
大哥哥唇角带血,眼眸冷厉,在酷热难当的六月天里也仿佛冒着丝丝冷气,连脸色都是像冰块一样惨白。
当时他满脸冷汗,像是疼极,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在见到他并非大人时,他浑身竖起的防备卸下不少。
出乎小六意料的是,他没有如同其他人一样霸占他的家,反而咳着血问他:“这位小兄弟,能否让我在你家逗留几日?”
他说这话时躯体颤颤,半侧身子尚且靠在漆黑木门上,已经到达极限,但还是保持着随时离开的姿态,仿佛只要他摇头,他便会转身离去。
一瞬间的犹豫与心软,他留住他。
他那时已经认出这人就是温袄要找的人,打算第二日便去将温袄带来此处。
但发生一件事,使得他生出犹豫。
妹妹发起高热,而他没有银钱去抓药,急得满头抓瞎,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是大哥哥,垂着眼白着脸从身上翻出一枚墨色玉佩,啪嗒一声扔过来。
他声音虚弱:“拿去,当了银钱,去给小姑娘抓药。”
小六整颗心提起,他红了眼眶,心中仿佛被灌满岩浆,连呼吸都停滞:“哥哥?那你呢?你将银钱给我,你的伤呢?”
大哥哥呼吸越发微弱,墨色瞳孔渐渐涣散:“我的病不是这点银钱便能治好的,先紧着能救的救。”
小六闻言看一眼脸烧得通红的妹妹,抹了一把眼泪拾起玉佩便跑出去。
后来,他花光玉佩当的银钱,带回两种药,一种是给妹妹的,一种是给大哥哥的。
妹妹喝药后便很快好转,大哥哥却没有。
他一天中有大半天都是昏睡着的,唯有傍晚会醒来一小会儿。
面对这个救了妹妹性命的恩人,小六并不想伤害他,所以才欺骗温袄。
他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也不敢冒险。
“姐姐,就是这样,我……我不是有意的。”小六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温袄,无措地低头。
而温袄,作为一个已经被崔旧隐摆过一道的人,她其实有些不信崔旧隐会有这样好心。
思虑片刻,她看向小六,提醒:“你倒是好心肠,我可提醒你别被假象给欺骗了。”
小六抬头看一眼喝过药依旧不见好的崔旧隐,信任摇头:“不会的,姐姐,我身上没有能被别人算计的东西。”
温袄本想反驳,但又看一眼小六这里家徒四壁的模样,沉默下来,不忍打击小六,只讽刺道:“最好如此。”
说完,温袄转身看一眼面若金纸的崔旧隐。他气息奄奄,面容、脖颈、裸露在外的手掌,都白得像雪,毫无生机,温袄怀疑他体内的血已经流光,所以肤色才会这样苍白。
至于身上的衣物,早已经脏污一片,枯红色的干涸血渍混合着伤口感染后流出的褐色脓水染成一团,在胸口、大腿、小腿处留下痕迹。暗示着这具躯体上大小伤口的位置。
温袄不知道偏离了剧情后,他还能不能撑过来,更不知道他撑过来以后他会如何对待她。
想到崔旧隐对自己的玩弄,她皱皱眉,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自己在说,她不想看到他就这么死。
那双冷冽的浓如重墨的高高在上的眼,应该是亮着的,应当是睥睨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紧紧闭上。
思考一瞬,她拿出银钱,回头道:“小六,去药铺买些金创药,快去快回。”
又转头看向一旁红着脸蛋的小玉:“小姑娘,哪处有井?带我去打水。”
小六见她要金创药,心中提起的大石猛地放下。
姐姐不是坏人,她也是想救大哥哥的。
这么一想,小六又懊恼自己没有早些告诉温袄大哥哥在这里。
这样的话他就不必耽误那么多的时间。
温袄吩咐完,见小六还愣着,不由加大声音:“小六,你又想什么鬼主意?还不快去买药。”
小六回神,转身一溜烟儿窜出去。
温袄架起锅,打算准备一锅热水。自己提了木桶去井里提水,倒进屋内的那一口黑铁锅内,又将摞在院内的各色干枯果木抱进屋内,填进锅灶中架起火焰。
等到小六回来时,温袄已经带着小玉烧出一大锅热水。
见小六回来,温袄接过金创药,撸起袖子露出纤细白皙手腕,熟练指挥小六:“去,将他上肢抬起来靠在墙上,衣裳解开。”
小六直愣愣的,温袄皱眉解释:“愣什么呢?给他擦身上药,难不成你不想他活着?”
小六快速辩驳:“当然不是!姐姐,我这就去!”
大哥哥有救,这多好啊!
小六浑身上下充满力气,从未感受过这样希望满满的时刻。
温袄端过来一盆热水,放在一旁。
小六已经将崔旧隐身上破碎的衣裳清除,只剩中衣。
小玉不知道从哪处拿来一大片破旧却干净的布料,小心翼翼地铺在他身下。
因为家徒四壁,屋内十分空荡,所以日光可以毫无阻碍地照进来,视线十分清晰。光团落在崔旧隐昏睡的面容上,使他周身生出几分暖意,多出几分属于活人的生气,衬得那张面孔,更加夺人眼球。
温袄欣赏片刻,从衣袖中抽出一张丝绸帕子,沾水,放慢呼吸。
小心翼翼地扯开崔旧隐的中衣,露出胸膛,用帕子轻轻擦拭他的皮肤。
小六和小玉则趴在一旁认真观看,看清她的动作后惊得目瞪口呆。
“姐姐!哥哥醒来以后……会生气吗?”
温袄不由得停下手,看见小六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捂住小玉的眼睛。
他瞪大眼睛,眼中迟疑,一张枯黄小脸涨得通红。
温袄停下动作,心中叹口气,将手帕递给小六:“你会?喏,不然你来?”小六摇摇头,他笨手笨脚的,弄疼哥哥怎么行?他挠挠头,苦恼地想想,道:“还是姐姐来吧,哥哥醒来生气的话,您就说是我做的。”
温袄收回手,想到崔旧隐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嘲讽道:“他最好有力气生我的气。”
小六听出温袄的阴阳怪气,却也不大懂为何姐姐不喜哥哥却还要救他。
但他们俩都是帮过他的好人,能和平相处互相帮助便是最好。
思及,小六忍不住道:“姐姐放心,哥哥心肠很好的,应当不会生气。”
温袄头也不回,继续手下的动作:“你倒是做起和事佬了?不必你说,就算他真的生气,我也得陪着笑脸。”
小六盯着温袄柔和的动作,闻言道:“姐姐为何这样讲?”
温袄不想回答。
只说:“你可捂好你妹妹眼睛,我要将他的衣裳再往下褪,到时伤口会漏出来,可别吓到她。若是惊到,晚上少不得要做噩梦,严重的甚至会引起惊魂症,发热都是可能的。”
闻言,小六没心思再问,将小玉的眼捂得更加严实,说是扣上也不为过。
倒是他怀中的小玉更加好奇,用着干瘦小指使劲扒拉哥哥的手掌:“哥哥,我要看哥哥。”
小六听到,心中更急,急急忙忙屈膝将小玉抱到院子里教训:“你还看?你都盯着人家看了三日了!”
“大哥哥好看!”
……
两个缠人的小鬼离开后,温袄才舒了一口气。
她视线落到崔旧隐光裸的躯体上,眸光认真。
诚然,眼前这具身体十分精致,躯干瘦长劲瘦,躯体上附着薄薄一层肌理,肌肤温热紧实,宽肩窄腰,十分悦目。
但在温袄心中,她面前陈放的不是一具鲜嫩的活色生香的青年身体,而是一本书或一棵树一样的死物。她动作温柔却迅速,极快的抹药动作,效果却细致完美。
温袄本不该如此熟悉男人的躯体,更不该会熟练的技巧。这些谋生手段,是高门贵女最不屑于知晓的。
然而她还是会了。
说起这事,便不得不提起萧明璋。
一年以前,萧明璋奉皇上之命去岭南办事,明面上他是钦差大臣,实际上却是去调查当地官员与匪寇勾结的案子,拿到行贿的账本后,他立即起程回京,一路凶险,在即将抵达京城时遇到追杀,身受重伤。
他的伤势十分严重,若想治好便得请神医华峰出手,还要用上他手中最为珍贵的药材,才能药到病除。
但不巧,神医与萧家有过旧怨。他放出话,人和药只能选一样。
萧家犹豫许久,选了华神医的人,却也与那味珍贵药材擦身而过。
温袄正是为帮萧明璋拿到拿味药材,才求到华神医面前。
为了讨好神医拿到药材,她日日登门拜访。
她吃过闭门羹,被医馆学徒挤兑,也在寒冬腊月的冷风中炮制药材,给学徒们打下手,最后成功和医馆中的人打成一片,得到华峰认可,拿到药材。
她包扎的一手技艺,便是在那儿打杂”!!!!!!!!!!时学的。
虽然如今看来为了萧明璋付出如此之多委实不值当,但是有一门手艺,总是不错的。
小六买来的金疮药是膏状的,温袄用小竹片将淡绿药膏抹匀,再用从药铺中买来的白色纱布均匀缠裹,确保伤口不会裂开。做完这些,她才起身松松筋骨。
小六和小玉不知何时又悄悄出现在屋内,温袄吩咐小六:“他之前是何时清醒过来的,你算算时间,差不多便开始熬药。”
小六麻利地倒水煎药:“哥哥大约再有半个时辰便能醒过来,不过,他也只能清醒一小阵子,很快就会睡着的。
温袄闻言,将手心搭在崔旧隐额前,沉默一瞬,她道:“他在发热,受伤太重外伤又多,发热也是应该的。”
顿了顿,她淡淡道:“就看他这几日能不能撑过去。”
小六闻言,害怕之余又觉得惋惜:“大哥哥一看就不是平庸之辈,他如今这样,看着真叫人揪心。”
温袄看他一眼:“你个人精,眼力不错。”
小六用树枝往里推了推柴火,火焰吼地一下升起更高。
焰火映在小少年眼中,却显得格外惆怅而哀伤。
温袄冷不丁听他道:“我从前在街上的时候见过皇子和公主的御驾,姐姐,大哥哥看起来比皇子公主都气派。”
温袄不置可否。
作为话本中与男主分庭抗礼的反派男配,崔旧隐自然也是人中龙凤。
他家世不凡,当代大儒是他祖父,沐浴熏陶于礼教规矩,几朝贵族世家浸润的礼仪比根基尚浅的皇族更加周到,那份矜贵仿佛被刻进骨子里。
只是,他的心简直黑到没法说。温袄想得头疼,索性不再去想。
此时已经傍晚,晚霞映红半边天,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只余柴火中水汽炸破的声音。晚风中吹来肉饼的香味,里头各种香料,还有葱花,温袄半空的肚子犹如雷鸣一般响起来。
突然记起来,她忙着给崔旧隐包扎伤口,还未进食。
闻着那份油脂香气,温袄口中分泌出涎水,难耐地叹口气。
不多时,一声细微的声音吹拂耳边,温袄一转头,便看见崔旧隐闭着眼,干燥苍白的唇角微动。她示意小六坐过去,自己弯腰将晾有一刻钟的药汁从药罐中滗出。
将药碗放置小六身侧,帮他将崔旧隐扶起。
她看着小六一口一口喂崔旧隐吃药。
等到一碗药喝到一半,迷糊中的青年才缓缓睁开眼。
见他醒来,温袄双手置于膝头,支着下巴坐在一旁,对上他渐渐清明的眼时,微微一笑,淡淡道:“崔郎君,别来无恙。”
“我这约莫是,没叫您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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