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话中明晃晃地挑衅。
崔旧隐却似是没听到,垂下眼,鸦青长睫覆住幽深墨瞳,苦涩褐色的药汁顺着粗糙泥胎的碗沿流入口中,半分眼神都没有给温袄。
倒是小六,偷摸看一眼崔旧隐,又看一眼温袄,纠结半晌,弱弱出声:“哥哥,是姐姐找来这里,你身上的伤口也是由她包扎料理。”
他吞咽的动作略微放慢一下。
如桃核般的喉结缓缓滑动,继而又恢复成原来的速度。
一碗药汁终于饮尽,崔旧隐的舌根早已麻木。
他抬眸看向温袄,嗓音微涩却依旧游刃有余:“多谢温姑娘。”
他不再嘲讽似的唤她真真姑娘,温袄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雀跃感。
只见他胸膛微微起伏,道:“温姑娘神通广大,崔某不敌。”
这句是回答温袄之前的话。
温袄见他如此,挺直脊背,抬高下巴,但心中又隐隐察觉,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崔旧隐。
他不似乱葬岗第一眼时的穷凶极恶浑身煞气,不似后来的温和雅致算计人心,而是冷冽端正,仿佛不能被撼动分毫的无心与矜贵。
温袄不由打起全部精神。
“崔郎君,我实在好奇,你是认定我帮不了你,又见我有些利用价值,所以才要这般戏耍于我?”
温袄望着他,希望得到他的某种反应,譬如他不自然地否认,或是放弃般的承认,总归,都是明显的。
然而都没有。
崔旧隐形状及其漂亮的凤眸中,她身影娇小单薄,与虽身受重伤却高大矜傲的他对比。
像是涉世未深的稚童与饱经人世的大人,暗示着两人实力的悬殊。
他嗓音很是清润,虽然有气无力,但入耳也令人极为享受。
那双如月光般寒凉的眼,终于全然外露,入鬓的长眉也显得冷淡。
“崔某也想问姑娘,我该唤你真真姑娘,还是——温袄姑娘?”
温袄眨眨眼,呼吸停滞。
她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从崔旧隐的口中,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若不是她头脑清醒,她会以为自己幻听。
然而并不是,崔旧隐狭长的瞳孔中,一片静默。
原来他心知肚明。
心中骤然慌乱起来,什么说服崔旧隐的一二三步话术与计划全部打乱。
她之前费尽心思的寻找与洋洋得意,现在看来如同笑话一般。
她的那些小心思,在崔旧隐眼前,如同七岁幼童一般的幼稚。
半晌,她问:“你何时知晓我哄骗你?”
“我们应当未曾谋面过。”
崔旧隐淡淡:“崔某与温姑娘素昧平生。”
思索一刻,温袄眼中闪过了然,自嘲笑道:“是因为……萧明璋?”
思及,温袄情不自禁想起来李承岚派的那伙人。
他们眼中她是攀附权贵,她是眼界浅显,她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她是心机卑鄙。
崔旧隐呢?在一个陌生人眼中,她也如此吗?
屋内崔旧隐墨色长发散落,玄青瞳仁儿又浓又冷,睫羽轻垂,肌肤惨白,下颌血迹未散。浑身的冷淡肃杀气拦也拦不住,就这么横冲直撞扑面而来。
“温姑娘足智多谋,崔某有过耳闻。”
“是以,不敢掉以轻心。”
温袄心道,看来是了。
在崔旧隐心中,她亦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心机深沉之人,她不知天高地厚,就连她说的剧情他也未必信。
心中,只怕只将她当成笑话来看。
可是,从太师府到长林宴,到九王爷府再到乱葬岗,她一直都是桩笑料。
从前是权贵眼中的笑料,如今是整个汴京城的笑料。
她习惯被人的眼神磋磨,并不情愿认命。
她一向固执,幼时可以讨好李承岚与李瑾之,为此差点付出性命,长大讨好萧明璋,却被他推入火坑,付出女子最重要的清白,代价太大。
经历过这些事,她依旧能够面对他人看向自己的眼神。
但唯有此刻,心中多少有那么一丝不甘。
她是想离开汴京的,她知晓崔旧隐是反派,知晓他会离开汴京慢慢强大。
遇见崔旧隐,抓住崔旧隐。
这棵救命稻草能够带她离开乱葬岗,离开汴京。
这将会是一个新开始。她不必再拘泥于女主男配,不再困囿于太师府勋贵之家。
但现实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她讨好崔旧隐,与从前讨好别人的结果一般无二。
戏台上的跳梁小丑也不过如此。
屋内气氛难以言说,小六小玉满脸不知所云。崔旧隐靠墙勉强坐着,却冷冷清清,显得不容亵渎。
惟有温袄自己,从刚才的笃定占尽风头,顷刻间便处到劣势,早已经维持不住那份心神。
她愤怒又无计可施,觉得自己可笑丢脸至极。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让她实在有些绷不住。面皮发烫,烫得心都发痛,那股热意又顺着经脉流窜,上升至眼眶。
似乎轻轻一眨,便能落下一颗温热的,不值钱的泪珠子。
余晖落尽,屋内愈发昏暗,某种变换不定的气氛蔓延,一点一滴剐蹭着温袄的心。
偏偏崔旧隐的眼中无一丝嘲弄意味,他淡然的神态,毋需掩饰的语气无不昭示着他的不在意。
温袄情绪愈发低沉。
她自顾自笑出声,摇摇头,如墨的发丝贴在汗涔涔的脸颊上,身影更加纤弱,嗓音滞涩:“是我愚蠢,简直愚不可及,那日所言,崔郎君就当听了一场笑料。”
她怨什么呢,要怨就怨她天真愚蠢,她竟然以为靠自己便能搭上崔旧隐,改变恶毒女配的结局。
崔旧隐看向她沾着锅底灰的白净脸颊,半晌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袄干枯的唇瓣上扯出僵硬地笑,转了身,不想叫人看见她惨白的脸。
她扣着手心的指尖颤抖,挺直脊梁,不去低头。忽视自己鞋面上那颗小洞,小洞呈现黑色,边缘发黄,这是她方才为他熬夜时火星子溅在鞋面上烫出来的。
她昂着头,扯扯裙角,掩耳盗铃般将自己的鞋尖藏进去。
仿佛这样,脑海中自己那守在火炉边认真煎药的蠢笨身影便能彻底消散掉。
但转念,她便又想起来崔旧隐应当如同李承岚萧明璋等人一样,不会看到,更不会在意她的那些付出。
在他们眼中,她是做戏,不是吗?
她愈发想嘲笑出声,自己这真是……做给谁看呢。
心中复杂苦涩,她尚且来不及向小六道一句别,便走了出去。
小六见状,扔下小玉在屋内,匆匆追了出去。
小玉尚且不懂这些,径自去用烧火棍戳弄柴火。
崔旧隐看着温袄远去的背影,口中溢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声,压下喉中汹涌的血腥气息,阖了眸子。
在她说出那句话时他便觉察她情绪突然变化,方才又见她难堪地笑,更没错过她遮掩绣鞋上那颗烫洞的动作。
他之前是昏迷不错,但并非是完全失去知觉。
衣裳被除去,肌肤被擦拭时生出的痒意让他迷糊中产生过奢望,这份奢望源于他求生本能,源于他大仇未报的欲壑难平。
但他从未想过,这份触感源于那个在乱葬岗遇到的温袄。
京中闻名的,算计萧明璋的女子。
饶是不想被那略有心机的女子缠上,但他依旧没法忽略她替他上药的事。
以及方才,那双灰扑扑绣鞋上的洞。
人心隔肚皮,祖父得意门生尚且生出背叛之心,这样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到底图谋他身上的什么?
她那日所言实在怪诞不经,但又确实是事实,细细推敲来,关于姐姐的那些事也在情理之中。
更有,祖父辞世时的景象她亦仿佛亲临其境,说得一字不差,让他觉得惊异甚至觉得胆寒。
也不知她方才说的话,跑出去的行状,是否又是做戏给他看。
半晌,崔旧隐睁眼,垂眸看向腰腹处裹紧的纱布,一言以蔽之:“诡计多端。”
温袄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游窜,她不知走了多久,中途又撞上几个人的肩膀。直到腮边一片冰凉,她恍惚抬眸。
广阔青穹中聚拢起厚重乌云,黑沉沉压下,黄豆大的雨滴利剑一般砸下,落在身上竟然叫人吃痛。
小贩来不及收摊便被淋成落汤鸡,各色行人撩袍小跑。
书生将书本抱在怀中面带愁容,老汉不慌不忙笑得痛快,母亲揪着自家乱跑的哥儿骂骂咧咧回了家……
“姐姐!你等等我!”小六飞快抡腿追赶而来,扒住温袄的袖口,他弯腰一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姐姐,你……别哭。”
“你……你要回家去吗?”
温袄闻言回神,双眼轻眨:“哭?我不会哭。”
继而似想起什么,她又摇摇头:“我……我没有家。”说着她转身四顾,看了一圈,发觉自己真的无处可去。
寻找崔旧隐的这两日,她一直窝在一家客栈中,白天找人,夜晚补眠。
现在,崔旧隐找到了,而她,像是个蒲公英,没有风,连自己归向何处都不清楚。
“没有家吗?”小六嗓音中透出浓浓惋惜,他看一眼湿润着睫毛的温袄,抓耳挠腮地想着安慰的话。一瞬后,他眼睛欻地一亮,拍拍头笑了出声。
小少年嗓音爽朗,在瓢泼大雨中露出洁白牙齿:“那太好了!姐姐,我同小玉也没有家,现在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
小六如同找到伙伴一般兴奋:“姐姐,既然你不是回家,那你就能跟我和小玉一直呆在一起了!”
“姐姐,跟我回去吧!你无处可去,我和小玉也无处可去,我们三人可以在一起生活!”
这傻小子……不会谁都往家中带吧?
温袄被他的话触动一瞬,对于这个单纯的小少年挽留的话语,她心中酸涩一瞬,竟觉心口有些滚烫,这是她少有的被人正常看待的时刻。
小六大约是赤子之心,所以待谁都赤诚信任。
然而,旋即她却出声拒绝:“不必了,小六。我们……”
小六笑容淡下,了然又不失遗憾:“是因为哥哥吗?”
温袄浅浅呼出一口气,闻言勉强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并非因为他,而是……而是……”想了半晌,温袄的唇舌却如同被粘住,接不来后话。
“是因为哥哥,姐姐与哥哥有误会!因为哥哥在那里,所以姐姐不想再去!”
温袄张张唇:“你不懂。”
小六却坚持:“我懂,姐姐。”
“姐姐,我知道,但是哥哥不是一般人,他不会在这呆太久的,兴许过不了几日,他就会离开了。可是姐姐,你现在能去哪呢?”
温袄被问住,她急切道:“总归有我的落脚之地的,你就不要再忧心了。”
小六摇头,拉着温袄往回走:“姐姐,我能叫你温姐姐吗?我听见哥哥叫你的名字了,最近外边正有人找你呢。既然你不想回家,那就先和我回去避避风头吧。你给我和小玉买过吃的,我怎么能看你无处可去。”
“哥哥过不了几日就会走的,况且他受着伤,时常昏睡,是不会知道你在的。”
温袄还在想着拒绝言辞,却被拉着往前行进好几丈之远。
实在没了办法,她扯住小六:“小六,你听我讲,我是真的不能同你回去。我……”
话音未断,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响起,小六抬头望去,一伙身穿黑色甲胄的官兵策马而来。
温袄瞥见,话语消失在口中。她第一眼便看见为首的萧明璋。小六瞅准时机便扔了个炸弹,道:“姐姐,我下午出去买金创药时,就是这伙人在寻你。”
温袄匆忙回神。
她忍不住深思:她的案子不是已经移交给官府?萧明璋又为何要找她?难不成……是想要同剧情中一样,让她作证指认九王爷?
一旁的小六瞅准她愣神的间隙,二话不说拽着她往窄小巷子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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