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长青,凌文冲去往内院,见凌母正在做针线。

    从凌母腿上扯出一半布料看了看,见是件小娃娃的衣裳,看大小就知道是做给小悦儿的。

    “怎么想起做这个来了?”

    凌母从针线笸箩里挑出要搭配的丝线,在衣裳上比划了一下,不怎么满意,又垂着头重新挑选去了,听到凌文冲的问话,头也不抬的道:“小孩子长得快,去年的衣裳短了一大截,趁着有空,我给他赶两件。”

    “小悦儿可不缺衣裳,不说武定候给他置办的,就是京中快马递过来的也有不少。”

    凌母拈着针在凌文冲胳膊上扎了一下,将他扎得“哇哇”直叫,然后才慢条斯理的收回针,“我做的,自然是我的心意。小悦儿在咱家两年,我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子,别说是两针针线,是就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他摘去。”

    凌文冲撇撇嘴,“母亲你这样给自己抬辈份可不好,悦儿一直叫我哥哥呢,怎么又成了你的孙子了?”

    凌母噗呲一笑,嗔了他一眼,“怪我怪我,不说小悦儿,只说你,等明年挑个好日子,把婧儿给娶过来,用不了两年,娘就有真的孙子抱喽!”

    说到了亲事,凌文冲眼珠子一转,装作天真不知事的问:“我看表舅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今儿过来的时候身上穿的还是初秋的薄衣,冻得脸都青了。您说,咱们要不要给他说房妻室。他在渠州只有咱们一家亲人了,咱们不操心谁操心呢?”

    凌文冲的话说的凌母都愣住了,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手上的针线却还不自觉的在布料里穿梭着,直到针尖扎进了她的手指。

    “哎呀!”凌母忙把沁出血珠子的手指含进嘴里,又低头去看小悦儿的衣裳,只见上面染上了好几个红点。

    把衣裳拿起来抖了抖,凌母看着只差些许就能完工的衣裳,心疼坏了,连带着刚才凌文冲的话给她带来的冲击,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母亲……”

    “我累了,回去歇一会儿。”凌母放下衣裳,脚步慢慢的往内室走去。

    凌文冲看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搓了搓脸,心中开始发愁。

    之前听了长青的话,自己还觉得挺容易,谁知道真要跟凌母开口才觉得如此得难。

    自己是儿子,她是娘。儿子开口要母亲另嫁,让当母亲怎么想?

    凌文冲胡思乱想一通,深觉自己在其中掺和有些不妥。这事说白了这是长青和凌母两个人的事,长青愿意娶,让他自己说服凌母去,自己只管准备着嫁妆就行了。

    这事赶早不赶晚,凌文冲找了个时机,这样那样同长青一说,就彻底撒开手了。

    凌母的事解决了一大半,贞节牌坊的事解决了一小半,小悦儿由他的亲爹接手了,凌文冲现在是“无事”一身轻,借着天冷的借口,干脆连门都不出了。

    年底事多,乔意来寻了他两趟,没待多久就又被乔老爷差人叫了回去。

    乔家借着凌文冲画的衣裳样子的光,没少赚钱,凌文冲得到的分红越发多了,荷包鼓了又鼓。

    凌文冲看着那叠银票,用手点了点,深感有钱没处花,要是长青不能说服凌母,这叠银票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见天日呢!

    -

    凤鸣山的铜矿开采已经进入了正轨,武定候走不开,他想赶在天气上冻之前把小悦儿送回京中,让他在家里过年。

    小悦儿丢的时候只有三岁,哪里还记得家是个什么样子?

    那里对他来说,就是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地方,见武定候要送他走,开始哭闹起来。武定候虎着一张脸,像蒙了一层寒冰似的,小悦儿恐惧得不得了,哭得都快被泪水淹了,还厥过去一回。

    武定候见他软软的瘫在那里,整个人都吓坏了,好不容易救活过来,见他还哭,武定候也跟着伤心,到最后,两人一同顶着肿眼泡来找凌文冲了。

    “哎呦,这是怎么了?”凌文冲将小悦儿从武定候怀中接过来,心疼的不得了。

    “我不走……不要回家,呜呜……我要和哥哥在一起。”小悦儿把头埋进凌文冲怀里,使劲往里拱,哭得抽抽噎噎,“坏人,不要你了,呜呜……”

    凌文冲轻轻拍着小悦儿的背,抬头看向神色不安的武定候,“这是……”

    武定候抹了把脸,大刀金马的坐在椅子上,假作从容镇定的道:“这不是要过年了吗?我想把他送回京去,老太太一直来信念叨着,想和他过个团圆年。”

    这倒是人之常情,只是……

    “候爷与小悦儿相处的不错,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候爷陪着回京,按理说不该哭成这样。”

    武定候摸了摸鼻子,眼睛看向别处,“这边的差事走不开,我今年得待在这里。”

    “候爷不回京?”凌文冲问道。

    武定候点点头。

    凌文冲心里轻嗤一声,要不是他是候爷,又是小悦儿的亲爹,自己早就把他嘲讽一通了。

    怎么,以为孩子是个摆件,想往哪里摆往哪里摆?想往哪里送往哪里送?

    陪老太太过团圆年,呸,你自己都不回去算得哪门子团圆?

    凌文冲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内心默默的数了十好几个数,张口吐出的声音才算是平静下来。

    “候爷,我与小悦儿待在一起两年,说起来,差不多比候爷您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都长。”

    武定候点点头,他公务繁忙,仅有的在家的时间又要分出一大部分给其他人,与小悦儿相处的时间确实比不上凌文冲。

    “那我就托大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当然,这话的初衷肯定是为了小悦儿,毕竟他叫我一声哥哥。”

    武定候派人追查了小悦儿丢失之后的事情,自然知道凌文冲救过小悦儿的命,且不只一回,不光如此,还把他养得这么好。就为此,自己把他当恩人供起来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对他的话有什么想法。

    “文冲请说。”

    “都说小孩子不记事,这话其实不算假。三岁以前确实记不住事,可三岁以后的记忆还是有的。”凌文冲看向武定候,一字一句的道:“小悦儿三岁之前长在候府,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亲人,可那些记忆已经消失了。您也好,府上的老太君也好,一直在身边照顾的奶娘也好,这些人他通通不记得了。与他来说,这些就是陌生人。”

    凌文冲看着神色不安的武定候,话语中却并没有放水,“悦儿是个小孩子,欢喜了会笑,伤心了会哭,不舒服了会闹。您不能期望他向一个大人一样,有担当、懂体贴。要过年了,祖母想念亲孙子,这是人之常情,站在您和老太君的立场,当然希望小悦儿能回家尽孝,可站在小悦儿的立场呢?他会怎么想?”

    武定候的嘴唇动了动,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凌文冲拿帕子给小悦儿擦了擦眼泪,又将他重新抱了回去,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小孩子三岁之前没有记忆,可三岁之后是有了,小悦儿这么聪明,您猜这些年他都记住了什么?”

    这话问得武定候心中一震,三岁之后记得什么?当然是路上的颠沛流离,被人拐被人骂被人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户可靠的人家,又被人下毒暗害,地震时被倒塌的房子埋在下面……

    看着他肩背都哆嗦起来,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凌文冲才接着之前的话往下说:“小悦儿受过太多的苦,这些都在他心里形成了记忆。候爷您发现了吗,他从不主动要东西,而且会看人脸色。”

    武定候猛的抬头看向凌文冲怀里的小悦儿,“他是怕……”

    “不错。”凌文冲点点头,“他是在怕,怕我们不要他,怕我们觉得他是累赘,丢了他。”

    “怎么会这样?”

    武定候想到了这段时间和儿子相处的日子,确如凌文冲所说,对方从没要过东西,只有自己送给他,他才会收。看到自己忙碌,他会乖乖的一个人待着,不吵也不闹。之前只以为他是懂事,原来不是这样?

    凌文冲给武定候解释,“这是一种创伤,深藏在记忆深处,这种创伤让他不安和恐惧。吃过的苦都藏在记忆里,我们有时候察觉不到,这并不表示它不存在。”

    “我不逼他了。”武定候大拇指从眼角划过,带走一抹湿意,“你说的对,是我对不起他,从今往后我再不逼他了。”

    武定候知错会改,凌文冲对他的怨气小了些,语长心长的道:“与小悦儿这样的孩子来说,首先要给他爱和安全,让他知道他是家里的一份子,没有人会抛弃他。其次才可以考虑教养问题。”

    武定候点点头,“你说的对,以后有话我会掰开了对他讲,让他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不会再藏着掖着了。像做人和读书习武方面,我也会尽量引导他,不会再强逼着他做这个做那个了。”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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