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云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
她想了很多事,但主要还是在想“外面”。
对于她来说,她一睁眼就从她熟悉的世界来到了这里,尚未足够了解时,便被关起来塞进花轿,从一座院子送进了另一座院子。
她对这个世界最多的了解来自于云纱原身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对她来说仍然有些陌生,她没法很好地融合它们,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只是看了一部电影,作为一个旁观者,她看见了一个女孩十五年的人生。
她仍然是作为她自己而存在,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格格不入的外人。
她不是个很有胆量的人,虽然总与春草说着,以后准备出府,可外面的世界具体是什么样的,她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傍晚她答应春草,要陪她一起去她母亲的坟前看看,那就意味着,她将第一次走出杨府大门,走入一个真正的异世界。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杨府就好像是丧尸世界里的一座安全屋,纵然生活的不算舒适,但胜在安全。
她对外面的世界既恐惧又向往,在这样矛盾的纠结中,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醒来,已是大亮。
不过时辰还很早,她问了,才辰时一刻。
她发现她来这里之后几乎没有做过梦,什么梦也没有,以前她明明是个很容易做梦的人。
起来坐了一会儿,她找来纸笔,用捡的鹅毛沾着墨水在纸上写字。
春草坐在边上,一边摘菜一边看。
“姑娘在写什么?”
“写个便条。”云纱随口答。
抬眼见她看得认真,便将写好的纸挪到她面前:“认得么?”
她不会写繁体字,写的都是简体。
所以她教春草认字的时候都是用的这个世界的字,鉴于她自己的水平,她也没教太多,除了阿拉伯数字。
春草虽认字慢,记阿拉伯数字和乘法表倒很快。
“不认识。”她摇头。
“没事,等会儿你有空,替我送去扶光院。”
云纱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加速水分蒸发。
“给公子吗?”
“给谁都行,她们肯定给杨白羽了。”
云纱想了想,“你去的时候略等一会儿,他可能有话问你,我写的是要同你一道出府一趟,一日就回,问你有什么事,你实话实说就是。”
春草不解:“姑娘出府需要公子允准吗?”
云纱笑了:“那倒不是,我只是给他一份尊重,若我平白无故消失了一整日,他一定跟我生闷气。”
春草笑道:“姑娘好厉害,什么都能想的透透的,怪不得公子那么听姑娘的话。”
云纱摇头。
“他不是听我的话,而是我在听他说什么。”
“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
云纱慢慢解释,“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因为怜他、宠他或怕他、敬他而对他无条件服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那院子里那么多丫鬟,一个也不敢跟他顶嘴,包括杨夫人,也对他时刻有求必应,将他当成宝贝,含在嘴里捧在手里的。”
春草越发迷惑了。
“这样不好吗?”
云纱笑了笑。
“短时间或许还好,时间长了就难受了,尤其对于杨白羽来说。”
因为少年身有残疾,血管里涌动的热血就被迫冷寂下来,但不是消失了。
而这样的环境带给他的,宛如温水煮青蛙,让他连发泄都找不到借口,无论说什么,身边人总用好话托底,久而久之,他自然不愿说话了。
“虽然不太明白,但姑娘说得很厉害的样子。”春草一脸崇拜。
云纱忙摆手。
“也没有,瞎猜猜。”
她没有学过心理学,说不出什么专业名词,也拿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她只是很善于共情。
或许是因为,她来自一个人人都敢于释放自己天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些人心里埋着事,也能在网上找到倾诉口。
她看过很多,所以只是更容易理解而已。
很快春草将便条送去了扶光院,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
看得出她很紧张,进了稻香院才放松下来,拍着胸脯。
“扶光院真是比咱们这里气派好看多了,我去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道:“公子身边的墨竹姐姐问我出府做什么,我实话说了,她转身进去了一会儿,然后又出来问我,为什么姑娘也要去,我说姑娘可怜我,要陪我一起,于是墨竹姐姐赏了我一两银子。”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旧的荷包递给云纱。
“姑娘,给。”
“给你你就好好收着。”
云纱笑道,“杨白羽没有说什么吗?”
“我没有见到公子呢。”
“他知道这事就行了。”
云纱道。
两日后清晨,云纱和春草出了门,出门时特意与后门的小厮说了,可能会晚点回,让他注意一下动静,还给了小厮五十文。
这两日她都没有去扶光院,杨白羽那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
她细细想了下,要是每日看着杨白羽吃饭喝药什么的,他反而会生出逆反心理,就和小孩子一样,最好就是用不经意的态度对他,但暗暗上心,例如她可以抽空找墨竹问问情况。
杨府位于良州十分好的位置,可以说是市中心,离繁华的几条街都很近,但偏偏又都不紧挨着,外面的喧闹声灌不进来,是一个闹中取静绝佳之处。
云纱努力调出自己原身的记忆,但发现不管什么用,原身也很少在外面乱跑,大多都是在家里跟两位姐姐吵来吵去,偶尔加上个张姨娘和柳姨娘掺和进来,而太太是个病秧子,常年不怎么管事。
只要不闹出天大的事,她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因此,云家勉强是柳姨娘说了算。
有柳姨娘在,她自然偏向自己的两个女儿,拉偏架是常有的事,于是按照云纱原本火爆的性子,是个禁不起挑拨的炸药桶,一点就爆,经常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
等过年过节时,云家家主云海一回来,柳姨娘就跟倒豆子一样将她的事添油加醋说一遍,云海便对自己这个草包女儿没什么好感了。
何况她本来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既不读书,也不学做生意,更不会绣花弹琴什么的,因此在云海面前没有得到一丝好感。
今年清明时,她与云影云烟两位姐姐一道出门踏青,也是他们撺掇着她去见王举人,结果她被随便一激,就猪油蒙了心一样,真以为自己能嫁给王举人当官太太了,竟干出当众表白这种事。
云影云烟都没想到她来真的,慌忙拉住她,又羞又怒地回了。
这事算是个大笑话,很快就传遍了良州。
毕竟是云家的事,云家在良州还是有些声望的。
而百姓更乐于议论有钱人家的八卦。
云纱每次要在睡觉前放空自己才能入睡,否则一想到原身干的那些事,她就脚趾抠地的睡不着,反复在脑海里社死。
虽然不是她本人干的,但她“与有荣焉”。
好在古代没有信息网络,她就算走在大街上,也几乎没人认识她,所以她不用担心自己被人指指点点。
与春草出了后门,转了一条小巷,喧闹声便轰地一声入了耳,震得她心脏怦怦跳。
这种感觉并非是因为街上太嘈杂,而是一个截然不同世界的生活气息铺天盖地地朝她席卷而来时,她因为震撼而几乎站不稳,仿佛置身于惊涛之中。
“姑娘,怎么了?”春草见她发呆。
云纱回过神,手垂在袖中,指甲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没事,走吧,前面有一家租马车的对吧,我们尽快出城。”
疼痛感清晰地传来,让她脑袋越发清醒。
她飞快瞥了眼掌心几道月牙形的印记,心道这不是梦。
春草点点头,挎紧了肩上的包袱。
春草的家不住在良州城,而是在城外一个叫做米南的村庄。
庄上大约百来户人家,平时靠种田为生。
马车平稳地出了城,走上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车身开始颠簸起来,从不晕车的云纱第一次感觉晃得想吐。
她只能掀起帘子趴在窗口透透气,出了城之后外面是大片的荒地,之后才是农田,交错其间,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现在是夏天,正是水稻抽穗杨花的季节,一眼望去绿油油一片,偶尔有人戴着斗笠穿梭其中。
这让她想起她跟着导师去乡间下田考察的时候。
她那会儿刚跟实验,第一次去考察还充满了兴奋,为了防止自己晒黑甚至特意带了防晒喷雾,打算过段时间就给自己喷一喷。
但去了之后,原本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的导师便钻入田间,一下子就变身成了农民,不开口时半分没有搞学术的气质。
他戴着斗笠,肩膀上搭着条湿毛巾,走在田埂间,一颗颗扒着稻穗查看,看它们的授粉情况。
那次学长正好有事没能去,只有云纱跟在导师后面做记录,大热的天,她几乎被晒晕了,防晒喷雾也不敢当着导师的面拿出来。
刚来时的兴奋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原本还以为自己来考察,会像个科学家一样,受到热情接待。
可她的虚荣心很快就被毒日头给晒化了。
导师却神情自若,汗湿透了也没有任何抱怨的样子。
许是见惯了如云纱这般新生的态度,导师严肃地说了句:“搞水稻研究绝不是待在实验室就能搞出来的,下地是最基本的,你要想好,做好吃苦的准备。”
云纱点了点头,脸晒得通红,硬是没有说什么。
她彼时满脑子只是在想,这个导师学术上很厉害很有名,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在他后面搞研究,千万不能半途而废了,就算不考导师的研究生,要是能拿到导师的推荐信,也更好就业一点。
何况她现在半途而废也来不及了,除非转专业。
马车压进泥坑,剧烈摇晃感让云纱的思维从过去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此刻她望着城外大片的农田,忽然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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