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马车在村口停了下来,时值上午,村口倒没有多少人,唯有一棵大树底下趴着几条狗,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
云纱下了马车,觉得胃里很不舒服,用手揉了揉,才压住那股翻涌之感。
春草看着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让云纱暗自羡慕。
今日多云,还起了风,偶尔风将云吹散,才会让太阳露出一角,大多数时阳光并不强烈,但热依然很热。
脚下地坑坑洼洼的泥土路,看起来很久没有修过了,布满了车辙印,有些干涸的车辙印里还躺着干巴的蚯蚓。
春草路上告诉她,她娘是去年初去世的,她爹叫王二贵,娘死了之后他就把剩的二两银子全部赔在了赌桌上,所以没有钱买棺材,就用草席卷了埋在了村后头。
她不过十一岁,骤然失去娘亲,哭闹不止,村里人看不过去,纷纷指责王二贵不是人,连个棺材都不愿意买,但王二贵摆烂,干脆一拍屁股走了,根本不管别人说什么。
小小的春草守在娘亲坟前哭到昏厥,又冷又饿,里正是个好人,实在看不过去,便自己出了钱,让棺材铺的人打了一口薄棺,村里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出力,勉强为这口薄棺修了个坟茔。
虽说修坟一事完成了,可王二贵一直不归家,小春草要怎么处理成了里正的头疼事,总不能他平白无故养她一辈子,添一张嘴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知一段时间后,王二贵又摸黑回来了,将春草直接带走了。
路上王二贵骗春草说要让她去有钱人家帮工,却转手将她卖给了人牙子,那人牙子凶得很,租了一间土房,关了好几个小丫头,都是被家里卖的,平时对她们非打即骂,也不怎么给她们饭吃。
每过几日就会带一个小丫头离开,有时候没见带回来,应该是卖出去了,有时候却又送了回来,可见没有做成生意,于是他就更没有什么好脸色,一天都不给她们吃饭。
春草长得还算可爱,只是黑了点,瘦了点,看着太显小,终于轮到春草被人牙子带出去时,她害怕极了,一路上眼泪流个不停。
人牙子冷笑:“你命好,那可是个秀才人家,不比卖到窑子里强?有什么好哭的。”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的确是个秀才,可已经五十多岁了,还仍然是个秀才,平时自视甚高,不愿做些卖力气的活计,全家人只靠妻子种田卖菜为生。
不知哪日出门喝酒,听得谁提了一句,读书人就该买个丫鬟来伺候,他便忍不住做起了红袖添香的美梦,从妻子那儿用借口骗了二两银子,找人牙子买了丫鬟,也就是春草。
谁知这事刚成就被秀才妻子知道,闹了起来,找人牙子要退钱,人牙子不愿,她性子泼辣,便发狠揪着春草的头发说去报官,人牙子骂骂咧咧地退了钱,才领着春草走了。
回去之后春草便挨了一顿打,还饿了两天,不停地被骂晦气,说从来没有哪次生意做成了,还把钱全退回去的。
大约上天也看不过去了,第二年春末,杨府也开始采买起了丫头,人牙子通过小小打点,将杨府采买的人请到家里来,让她挑选。
春草第二年长开了不少,一双圆眼煞是可爱,再加上人牙子又怕春草砸在手里,便出了很低的价,有差价便有油水可捞,春草就被卖进杨府了。
原先她只是被分派在管柴房的郑婶子手里,但没多久就被孙妈妈送去了偏院,说要去伺候“贵人”。
春草告诉云纱,那会儿她有些害怕,觉得肯定轮不到她伺候贵人,那个贵人一定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
“没想到姑娘还真是个贵人。”她高兴道。
云纱叹道:“我哪算什么贵人。”
不过她也算明白了,为什么春草无论怎样都愿意跟着她了。
这世道真是艰难,人口贩卖这样的事在这里竟是这样寻常。
看着春草亮晶晶的眼睛,她忽然感到一股压力。
她自己尚不知前路如何走,更不知如何护住春草了。
她甚至庆幸自己穿越到一个不愁吃喝的人家,虽然看着受气,实则已是走了顶级大运了,若她沦落到命运不由己,恐怕她的下场不会比春草还好。
刚进村没多久,迎面走来一位妇人,粗布短打,模样三十左右,挑着扁担,坠着两个装了粪水的木桶。
或许是很少见到外人,云纱与春草刚出现在她视野中时,她就忍不住一直瞧一直瞧,直到走近了些,才忽然叫起来。
“哎呀!春草!是春草吗?!”
云纱并不意外,这是春草从小生活的村子,能认出她来也不是难事。
倒是春草,有些不愿意承认的模样,但在妇人的目光下,红着脸喊了声:“乐乐婶。”
妇人将木桶搁在地上,这样的天气,桶中粪水一摇晃,便发出刺鼻的气味,云纱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口鼻。
妇人却浑然不觉,好似已经习惯了,她将扁担竖在地上搭着手,另一只手拍了拍大腿,笑道:“我就说我没认错!春草,你爹给你送哪儿去了?……这个小娘子又是谁?”
她虽然是对春草说话,但视线从一开始就从未离开过云纱。
见云纱上身穿着嫩黄色里衣,领口袖口都绣着小花,外面罩一件半透明的浅粉色上襦,下裙是粉蓝间色褶裙,裙摆也同样绣着小花。
是什么料子她虽说不上来,但这样的打扮必定是非富即贵。
春草忙道:“这是我们家姑娘。”
“姑娘?”妇人拿眼瞅着,眼神毫不掩饰地打量。
云纱出门为了方便梳着妇人头,长发都盘上去用簪子固定住了。
见状云纱礼貌笑道:“春草是我买的丫头,这样称呼我惯了,我姓云,婶子叫我云娘子就行。”
乐乐婶问:“小娘子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
说着还有些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云纱袖口的布料。
云纱皱了皱眉,下意识避让开了,她不太习惯被陌生人近距离的触碰。
乐乐婶见此缩回了手,有些不悦,看向春草:“你如今过好日子啦,怎么不早点回来看看?你那爹病了好段日子,连药也吃不起,怕是快病死了。”
春草有些吃惊,随即看了云纱一眼,又小声道:“我这次来不是要回家的。”
“不回家?那你做什么的?”
“替我娘把坟修一修。”
“你爹虽然混账,可就你一个姑娘,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病死啊。”乐乐婶说着,口水几乎要飞溅出来,“咱们都是一个村子的,婶也不跟你说虚话,爹生娘养都是恩情,你要记在心里才是。”
春草低着头,红了眼流泪,一句话也不说。
云纱拉了她一下,将她揽在身后,笑了笑。
“这位婶子,我们这次来也不知她爹病了,这样吧,我们要先去找泥瓦匠去替春草母亲办成修坟一事,之后就去她家看看,该找大夫找大夫就是,时辰不早了,我看您应该要去地里施肥是吧?您也快些去吧,我们就不耽误您的事了。”
乐乐婶干笑两声,才重新担起扁担走了。
难闻的气味逐渐散开,空气重新变得清澈,只剩下些泥土草木的味道。
云纱对春草道:“走吧,你先带我去找你们村的里正,我们尽快把事情办完。”
春草小声问:“姑娘,我爹……”
“这个看你意思,你愿意替他请大夫我就替你出钱,你不愿意,那我们办完一件事就走。”
她搓着衣角,有些无措。
“我也不知道……”
云纱叹了口气,知道这种事她也不好说。
“先去找里正。”
里正家坐落在村子中段,门前不远处还有条小河。
云纱一路走来,见大多数人家都是三两间土房,唯有里正家是白墙黑瓦的小院子,她们小心从铺在小河浅水区的大石头上走过去,石头浸没在水里的部分长满了青苔,河水清澈潺潺,偶见小鱼游过,附近绿荫森森,环境实在很好。
她在现代时,即便是在乡下老家,也没有多少这样纯天然的景色了,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重建了小楼,村里也全修的水泥马路,路边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荒草,就连她小时候经常钓鱼的小池塘也污染的严重,她后来回去看,水已经发腥发绿了。
村里原先也有一条河,她听奶奶说,她们年轻那会儿没有路,去镇上买东西都要从这条河里划船过去,要划一个多小时,否则就只能徒步一上午走去,但因那条河水道连着一条江,总在夏天发大水,便被截流了,成了一条死水河。
她们来的凑巧,里正正好在家。
里正着一身长绸袍子,头上戴着方巾,从屋内出来时,看见院前站着两个小姑娘有些诧异,他回头朝屋内喊了声,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忙从屋内出来,手上还拿着正在缝补的衣裳。
“谁啊?”顾氏先开口问。
里正走近了,眯眼细瞧:“你是春草?”
春草忙点头应着:“我是。”
又介绍道:“这是我家云娘子,我现在给她当丫头呢。”
这是云纱路上跟她说的。
云纱行礼,顾氏忙扶她:“小娘子看着年轻,是来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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