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小院门口围了好些人,还有的人捧着碗边吃边看热闹,甚至于有些年轻人伸长着脖子往里看,听说村里来了位贵人小娘子,就想看看长什么样。
顾氏有些不高兴,对里正道:“你快出去看看怎么回事,那王二贵闹什么呢?”
里正放下筷子就去了,春草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了出去。
云纱正想起身,顾氏拉住她:“别去,那王二贵就是个泼皮无赖,一天到晚好吃懒做,如今得了痨病,早晚是要死的。”
痨病?
云纱往外看了一眼,隐约见到很多人围在外面往里看。
当中一人扒着院门,朝里头骂骂咧咧大喊着,夹杂着咳嗽声。
她皱了皱眉。
顾氏道:“指定是你们进村的时候给人看见了,所以有人嘴碎,抬脚就去告诉王二贵了,他这人掉在钱眼里出不来,你若出去,他一见你这打扮,不从你身上捞点油水他绝不走。”
云纱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着,有些为难。
“春草出去了,我总不能不管她。”
“你先等等,不行再说。”顾氏叮嘱,“记好了,不管他问你要多少钱,你都说没钱,一文钱也没有,他如今这个境地是活该。”
云纱点头,也没什么食欲了,便几口吃完了碗里的饭,站在屋内窗边,透着窗缝看。
里正站在院门外喝道:“王二贵,你到我这里吵什么呢!”
王二贵刚要说话,忽地喉咙巨痒,扶着院墙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周围看热闹的人都面带几分嫌弃地退后了些,生怕被他传染到。
王二贵好容易停住,吐出一口带血丝的浓痰,脸色涨红。
他上前踉跄了几步一把扼住了春草的手腕,春草吓一跳猛地往里正背后躲。
里正赶紧伸手拉住春草另一只胳膊,朝王二贵喝道:“王二贵,你干什么呢?还不放手!”
王二贵瞪眼:“我是她老子!”
春草哭喊起来,手不停往回缩着。
“你已经把我卖了!还找我做什么!”
村里人恍然,王二贵一直说春草送去别人家帮工了,没想到是被这黑了良心的人给卖了,于是纷纷出言谴责。
“你连你亲闺女都卖了,怪不得人家不认你!”
“就是!烂赌鬼!活该!”
“春草娘跟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
王二贵听着这些话,扭头就朝人家吐口水,吓得人家跳起来后退。
他脸干瘦的脸上眼眶已深陷了下去,皮肤黑黄,皱皱巴巴地紧贴在骨架子上。
“关你们屁事!”他啐道,“老子的闺女老子想怎么弄怎么弄!”
“春草!咋回村不回家?过得好了故意显摆,气你重病的老子是不是?”他扼住春草手腕的手愈发用力。
春草疼地哭了起来,里正也不敢反方向使劲,便喊道:“别在这里耍横,你当初怎么对春草娘俩的村里人都知道,春草有孝心,回来是给她娘修坟的,也没说不回家,你闹什么呢?再闹就把你拉到官府去!”
“修坟?人死了你有孝心有个屁用啊,她还能活过来?你老子就站在你面前,你怎么不知道孝心了呢!”
王二贵气道,又要把春草往回拉,谁知岔了气,又是一阵咳嗽,手上忽然松了力,春草趁机手一缩,躲在里正身后去了,小脸上挂满了泪痕。
云纱实在看不下去了,跑了出来,将春草护在身后,检查她的手腕。
只见她手腕上一圈通红的痕迹,估计一晚上过去就会发青发紫了。
这个王二贵还真是没轻没重,她脸色微沉。
“姑娘……”春草抽泣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手疼……”
“春草,你还认他吗?”云纱轻声问。
春草哭着摇头,泪珠甩在空气里。
“好春草,没事。”云纱用帕子替她擦泪。
“你——”王二贵锤锤胸口,总算停了下来,嗓子都咳得嘶哑了。
他上前一步,指着云纱:“你就是买/春草的小娘子?”
“不错。”
“那好,春草到你们家当丫头总有月钱吧?不消多,先给我支半年的使使,她老子病的要死了,她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她没有月钱。”
“没有月钱?你蒙鬼呢!”王二贵冷笑,“使唤我闺女当丫头还不给月钱,我去官府告你!”
云纱道:“你尽管去告,我家住在四新街乌茶巷,我姓云,云氏米行是我的本家,我夫家姓杨,与春熙楼杨老板沾亲带故,那日春草刚到我家来时,失手打碎了我夫君的一只汝窑茶盏,夫君心善,没有责骂,只让她摁了手契,以月钱抵扣。”
她柳眉轻蹙,作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来。
“那茶盏可是孤品,也是夫君心爱之物,价值连城,按照春草的月钱来抵扣的话,大约二十年才能还清。”
王二贵懵了懵:“你什么意思?春草要给你们家白当二十年丫鬟呗?”
“没错,算你还有脑子。”云纱讥笑,“如果你要去告官,那正好咱们到县衙理论理论,既然春草还不起,不如就你这个当爹的替她还钱好了,你说呢?”
王二贵脸色一变。
“胡说八道!她欠的债我凭什么还?我没钱!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一文钱都不孝敬她老子,这有天理吗?”
云纱愠色:“春草的卖身钱不是你拿着?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属于你了,如今她的卖身契就在我家里,即便你告到官府,县大人也不会判你有理。”
王二贵被她说愣了,脸色变幻不定。
里正高声道:“王二贵,你还听不明白吗?这位小娘子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是你能讹上的,你卖闺女本就犯法,还敢到官府?真到了官府咱们街坊邻居的都能给春草作证,说你好赌成性,抛妻弃子,你看官府不打你二十大板!”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顿时场面无比喧闹,云纱感觉无数道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让她略有些不舒服。
硬的不行来软的。
王二贵嘶哑着叫嚷起来:“怎么说我都是她老子,现在我病得这样了,她连看都不回来看我一眼,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着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起来,边哭边咳。
“我去赌也是为了翻本……咳咳……拿翻本的钱给春草娘治病,那赔了也不是我愿意的,那些人找我……咳咳咳……追债,说我不还钱就把春草卖到窑子里去……咳咳咳咳咳……与其让他们卖,不如我自己卖呢,这有什么不对?”
“若不是……咳……我那日把春草卖了,能有她现在的好日子吗?你们看看她身上穿的,都够她老子买几副药了咳咳咳……”他哭得越发大声,咳嗽也一阵大过一阵,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往地上连啐了几口,血洇到土里,有些刺眼。
他这副样子看着实在可怜,都是几十年的街坊邻居,大家的口风隐隐有些变了,看他的目光带了些同情。
“是啊,春草,你听婶子说一句,你爹虽千般万般不好,总归是你爹,他把你拉扯大了也不容易,现在你爹得了痨病,也没几年了,你真能撒手不管?爹生娘养都是恩情,你能花钱给你娘修坟,就没钱给你爹请个大夫?”
云纱看向说话之人,正是她们在村口遇见的乐乐婶,她是吃饭时捧着碗过来的,如今吃完了,右手拿着空碗筷,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抬起胳膊,露出缺了口的碗底。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春草欲张口,云纱抢先道:“抱歉,我再说一遍,春草没有钱,给她娘修坟也并不是她的钱,是我借她的。”
乐乐婶皮笑肉不笑:“春草有福气啊,给大户人家当丫头,还愿意借钱给她,真是遇见个贵人了,春草啊,你不如好好求求你家小娘子,求她再借你点钱给你爹请大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爹遭罪吧?”
顾氏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倚着门笑道:“哟,乐乐娘,你这么热心肠,怎么不借钱给王二贵看病啊?你家男人不是也挺会赚钱的吗?”
乐乐婶立刻脸色一变,气道:“我为什么要借钱?又不是我家亲戚。顾娘子,你这话真说的没道理,我……”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从人群外面钻进来的少年打断。
“娘,爹喊你回去。”
少年小麦色肌肤,模样清俊,虽然年少,身量却已很高了,手臂上隐约可见漂亮的肌肉线条,可见平时做了不少力气活。
“你爹喊我作甚?”
“不知道,有事呢。”
“遭瘟的,家里屁事都不能离了我。”乐乐婶骂骂咧咧地朝家赶去。
少年回头看了眼云纱,很快脸红地移开了。
又看向春草,朝她摆了摆手:“下次来我家玩。”
春草有些不好意思,忙点了点头。
“好哦,乐乐哥。”
刚应声又想起她不能随便离开杨府,不禁看向云纱,云纱笑了笑,没说话。
她想到了什么,朝里正耳语。
里正点头,对王二贵道:“你也别在这里嚎了,小娘子心善,愿意给你半两银子。”
王二贵头猛地一抬,喜色还未消失,又听里正道:“但你要当着街坊邻居的面保证,你跟春草以后都没关系,还要摁手印,拿到官府面前都是有效的。”
王二贵脸色不悦:“就半两?”
云纱冷笑:“再犹豫半两也没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一只黢黑的手伸到云纱面前:“那现在就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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