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纱语滞了。
她为了安慰他而抛出了一个希望,可当他充满期待地问她时,她却不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因为这个回答注定是否定的。
她不是仙女,她是个骗子。
她什么也做不了。
廊下的窗外,杨夫人用帕子捂住嘴,双眼通红,压抑着细碎的哭声。
她肩膀微微颤着,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在窗下站稳。
初月红着眼低声唤了句:“夫人……”
杨夫人摆摆手,快步离开了原地。
在扶光院的门口,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初月:“小祁大夫来了吗?”
初月点头:“刚回来时我问了,小祁大夫已在路上了。”
杨夫人低喃了几声:“好……好……”
强稳住身形走着,身影没入了夜色中。
祁洛川提着药箱走进屋内的时候,看见云纱也在,不由愣了下,只得在原地站着束手行礼。
但他不知该如何称呼。
他隐约知道云纱在杨家的处境,他与师父来杨家这么多次,却极少在扶光院见过云纱,他偶尔谈到会生出些同情之心,师父却告诫他话可以放在心里,不要讲出来,以免祸从口出。
“您请。”
云纱忙道,“我先出去。”
她看出祁洛川有些不自在,毕竟时代不同,她很能理解。
她朝墨竹蜜合点了点头,便朝外走。
杨白羽的视线追随着她,却并未出声说什么。
他侧躺在床榻之上,苍白羸弱的脸埋在黑发之中。
云纱走到门外在廊下透了透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好像一直以来有些自以为是了。
她骤然来到异世,惊慌彷徨,紧张害怕,都是基于自己的处境以及对未来的担忧,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她并未有过足够的思考。
她看似与他们相处地很放松很自然,敢说敢为,实则不过在潜意识中将他们当作了npc,她总没能将他们完全当作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真实的人,或者说她没将自己跟他们当作一样的人。
她还和春草吹嘘自己善于共情,看来她真是太过自大了。
她算什么善于共情。
她并没有本事治好杨白羽的腿,又凭什么要告诉他,“你应该坚强”“你要勇敢”“你要好好活着”,有时候这些真是屁话。
有人说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如今去想,这句话真是真理。
想来在杨白羽这十二年的时光里,这种破话他已经听了太多次,大约每一个人都在这样告诉他,“没了双腿也能活着”“这世上遭罪的人很多,他们都能好好活着呢”。
这世上遭受苦难的人的确多,但其他人只能看见他们在苦难中绽放出的花朵,却看不见花朵下的苦涩土壤。
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知其味,有资格评价自己苦难的人,只能是自己。
她头倚靠在廊下的柱子上,脑子里纷乱如麻。
蜜合不知何时出来,用团扇给她扇着风。
“这是怎么了?我一出来就见你在这儿叹气。”
云纱回过神,低声道:“我在想,我大概帮不到他什么,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蜜合笑道:“就为这事?今日你若不来,公子怕是连半碗粥都吃不下去呢。”
云纱苦笑:“我也就能做这点事了。”
“怎么会呢,自从你来了府上,我们这里有趣多了,你总有些新奇的点子,性格又好,我们都爱找你玩呢。”蜜合笑了笑,“公子不也喜欢跟你说话吗?每次你来,公子心情都很好,以前可从未有这样的事。”
她想了想,又道:“李大夫替公子看了好些年的病了,他说公子最大的病其实是心病,忧郁不去,郁结于心,所以才衍生出许多病来,若他心情好了,很多病自然就好了。”
“为了让公子开心,夫人和老爷都想过很多办法,例如请戏班子来唱戏什么的,可公子都不喜欢,原先公子很喜欢吃甜食的,夫人说甜食吃太多对公子身子不好,只是劝了几句,公子之后便再也不吃甜食了,看似公子听夫人的话,实则夫人心里也明白,这是公子在跟他较劲呢。”
“还有公子小时候就很喜欢读书,夫人为了让公子高兴,特意托人寻了好些孤本古籍送来扶光院,谁知公子反而叫人将所有的书和笔墨纸砚都锁进箱子里,从此再也不看书了,也就近两年才又开始看一点。”
蜜合叹了口气:“所以啊,夫人真是为公子操碎了心,可常常适得其反,夫人也难过得紧,不知该做些什么,以为公子不喜见到自己,倒是很少来扶光院,每次都悄悄在窗下看几眼就走了。”
云纱问:“那杨老爷呢?”
“老爷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京城,京城那边生意做得更大,大公子一个人料理不过来,而且大小姐三年前也是嫁去了京城,所以那边事也不少,但良州与京城相隔遥远,陆路水路连着转,单程就要耗去月余时间呢,这一来一回就去了两个月,所以良州这边没什么大事的话,老爷通常很少回来,平日里都是写信。”
“那杨夫人与杨老爷岂不一直分居两地了?”
“是啊,多年前夫人就想带着公子小姐一起去京城,可李大夫说公子身子弱,路上又太颠簸,不建议去,正好小姐还未出阁,夫人就想着再等等,后来老爷为小姐在京城寻了个人家,定了亲事,小姐远嫁走了,良州这大宅子便只剩下了夫人与公子。”
“公子这些年身子不但不见好,还越发弱了起来,常常连床也下不得,发烧生病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公子自己也总不愿吃饭喝药的,夫人就更无法带着公子去京城了,于是为了公子留在了这里。”
云纱皱眉听着,心想会不会因为这样,杨白羽觉得自己拖累了娘亲,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反而没有了求生意志呢。
蜜合笑着用团扇碰了碰她。
“但你来了就不一样了,公子愿听你的,这是我们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夫人想必也是看在眼里的,今日你在屋内同公子说话时,夫人就站在廊下听呢。”
“啊?”
云纱惊讶了下,“你说杨夫人就站在外面听?”
完了,不会听到她瞎编的那一段了吧?
不过她倒是不担心杨夫人说她怪力乱神要把她抓起来烧死什么,她又没去公开传教什么的,古人还不至于如此降智,否则鬼怪话本怎么那么流行呢。
“杨夫人有说什么吗?”
蜜合摇头:“没有,但夫人眼圈红了,想来是既伤心又欣慰的。”
说话间,祁洛川提着药箱出来,怔了下,朝蜜合和云纱点了点头。
蜜合见此忙对云纱道:“我先进去了。”
云纱点了点头。
见祁洛川要走,她忙喊道:“请等一下。”
祁洛川站住脚步回身望去,见灯笼下的少女眉眼清秀柔和,被夜色与昏暗的灯光笼罩着,如烟似雾。
他垂了眼睫,不敢再看。
脚步声轻盈急促,在他面前停下。
“祁大夫,我想问问,杨白羽的腿疾是否还有痊愈的可能。”
祁洛川微怔,再次抬起眼眸,瞳孔中映入纤细窈窕的身影。
“有。”
他说的这样肯定,反叫云纱愣住了,欣喜跃上眸子。
“真的?”
“嗯。”祁洛川点头,“但很难。”
他说:“小公子五岁时坠入冰湖时间太久,寒气侵体,冻伤了双腿,但实则并未失去站立行走功能。”
“……那为何?”云纱不明白。
祁洛川摇头:“我和师父都不知为何,只能推测是心病所致,人或惊悸或悲恸或长期处于抑郁之下,会使邪气侵入心肺,致人肝气不通,忧思恍惚,无喜易怒,性情也愈发冷淡,更有甚者心存死志,对这样的病,病情为表,心志为里,但我与师父不是神仙,只能治表,至于心病,实在药石难寻。”
云纱算是听明白了。
大约是心理阴影导致了他始终无法站起来,并非是病情所致。
祁洛川道:“小公子寒气积聚双腿,每逢连日阴雨或者天冷时分,总会疼痛难忍,若双腿失去功能,则不会再有此感知,这也是佐证之一,为了祛除寒气,减轻他的痛苦,我与师父每月会来施针一次,平日里每隔三五日则让府上的丫鬟们用艾草温水替小公子浸一浸双腿,也能起到缓解之效。”
“多谢您的实言告知。”云纱认真行礼。
祁洛川忙拱手。
“姑……呃……客气了。”
云纱笑笑:“叫我云姑娘就好了,府上人都这么喊我。”
祁洛川微微一怔。
云纱回到室内时,墨竹正在替杨白羽扇扇子,他已伏在软枕上睡着了,额头上满是薄汗,几乎洇湿了枕头。
“睡着了?”她轻声问。
墨竹点头,给她解释:“公子每次针灸后会十分疲累,人也不舒服。”
顿了顿,她道:“好在你劝他晚上喝了半碗粥,否则这一觉睡醒,难免伤到脾胃。”
云纱去一旁打开冰鉴,端了一小杯冰酪递给她。
“瞧你一身汗,我来替你扇一会儿吧。”
墨竹愣了愣,也没拒绝。
“你今日不回稻香院了吗?”她坐在脚榻上,轻声问。
云纱用湿帕子替杨白羽擦汗。
“嗯,过会就回。”
过了会儿,墨竹又问了句:“为何你不愿搬到扶光院来呢?或者搬近些也行,那偏院着实太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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