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琤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因是刚刚下过雨满地都是落花。

    崔府的景致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灵秀,雨后更是让她有如临仙境之感。

    在她看来,纵是崔府的一树梨花也要远胜太极宫里匠人们堆砌出的盛景。

    崔琤展开折扇,提着裙子慢悠悠地下了马车。

    回到闺房后翠微和几个年轻侍女围在她身边,边轻声细语地问她今天玩得如何,边为她将繁杂的头饰解下。

    她眉眼弯弯:“今日去了许多地方,到永明寺吃了斋饭,还去兴庆坊的铺子逛了许久。”

    说着她便又将折扇打开,笑着说道:“看我新买的这把折扇,笔法比宫中的画待诏还要厉害。”

    翠微将刚刚拆下的簪子与耳饰放在桌案上,接过那折扇故作惊异地说道:“真是厉害,我看连老爷阁中珍藏着的那些都比得过呢。”

    她其实并不懂画,只是知道崔琤孩子心性,才故意这样说好叫她开心。

    她们这位姑娘体弱多病,养在深闺多年,最是天真烂漫。

    不过翠微也觉得这位画师的确是有些功力的,连她个外行看了都觉得是极精致的,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制成的。

    “姑娘,这可是柳子隐的作品?”在看见那红印时,她小声惊呼道。

    她虽不懂画,却是识字的。

    姑娘果然是慧眼识珠,连无意间都能找寻到柳子隐的佳作。

    崔琤的眼眸闪动了一下,原本她还想着找兄长问询,没想到翠微竟识出来了。

    “柳子隐是谁呀?”她做出懵懂的样子轻声问道。

    翠微手执玉梳,轻柔地为她疏通垂下的一半长发:“他本名柳约字子隐,撞了陛下的讳才以字代名。”

    “他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忠毅侯,柳约据说年纪很轻今年才刚刚及第,是陛下钦点的探花。”梳通以后她将玉梳递给另外一名侍女,继续拆解崔琤头上的发簪。

    原是忠毅侯的儿子,怪不得李澹会刻意将他的画作摆在紫宸殿。

    崔琤抿紧唇,突然就对手中的折扇失了兴致。

    忠毅侯可是最杀伐的郇王党,李澹做亲王时就极信任他,即位后兴起的几次大狱也全是他操刀的。

    她只是感到奇怪先前为何很少听说他的名字,他分明考中了进士的,凭他的身份若是入朝为官定然声名大噪。

    前世她是个被架空的傀儡皇后,长期接触不到外界,对朝中事务的了解也就比稚童稍夺些。

    崔琤闷闷地说道:“那可真厉害。”

    她刚语毕便有人来传唤,她一见是父亲身边的随从,便知晓定是要去父亲的书阁。

    刚巧她的长发也已被尽数梳通,翠微边为她重新束发边吩咐年轻侍女道:“将那盒里的小食取出来些。”

    崔琤每次到父亲跟前就要许久才能离开,因此简单吃过些小食后才快步赶去西院。

    她的院落离西院最近,到得比哥哥还要早些。

    成国公崔祐之正坐在桌案前翻看着一门册子,她用余光悄悄瞥了一眼,隐约瞧见是男子的画像。

    父亲心细如发,自嫡母去世后府中的事务只有老夫人和姑母在打理。

    但毕竟他才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对子女的婚事最上心的还是他。

    崔琤肯定父亲早已知晓自己和李澹的事情,也知晓他们二人已不会再有瓜葛。

    父亲比兄长还要内敛温和,纵是看出不妥也决计不会主动找她说些什么,他至多只会私下里为她相看未来的夫君。

    前世她偏执地爱着李澹,到头来却是一无所有,临到死时都未能再见到父亲。

    想到这里她的眼眸有些湿润,但还未等她开口崔祐之便温声唤道:“令令来了呀,快坐下。”

    他合上手中的册子,亲自倒了盏热茶放在她的手边。

    崔琤乖乖地坐在父亲身侧的软椅上,她有些微微的紧张,父亲会说什么?

    却见父亲忽然从盒中取出一只纸袋,甫一打开桂花的香气瞬时就蔓了出来。

    他轻笑着说道:“瑞鹤楼的桂花糕,尝尝。”

    她猛地一阵心悸,用力地攥紧手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崔祐之揉了揉她的头,温声说道:“怎么不吃?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令令现今已经不喜欢桂花糕了?”

    “喜欢的。”崔琤紧忙说道,旋即便接过纸袋吃了起来。

    这世上再没有比父亲和兄长更疼爱她的人了,可前世她竟不信自己的父兄,而全心全意地爱着李澹那个阴狠凉薄的男人。

    她是多傻才会落入他的陷阱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利用欺骗?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刚想掏出素帕擦擦眼睛父亲便率先递来了帕子。

    “明日府里要设宴,”他轻声说道,“令令到时可以看看,是否能入眼的人。”

    他接着补充道,像是生怕崔琤会闹脾气:“只是相看一下而已,也莫耽误了与玩伴的约。”

    她父亲大概是天底下独一个将女儿的友谊看的这样重的人了,崔琤的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

    “我才没有不愿意相看郎君,定是哥哥向您说了什么。”她咬着桂花糕小声说道,“您这样为我考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笑着说道:“是吗?”

    崔祐之从不是以父亲身份向子女施压的人,崔琤的性子又极是活泼,敞开心扉后父女俩一直谈到天色昏黑。

    她看向窗外暗想今日不是自己来得早,而是父亲确实只叫了她一人过来。

    正在崔祐之起身打算送她离开时,书阁外突然传来喧嚷的嘈杂声响。

    “小姐,老爷还在书阁中与人议事!”

    崔琤隐约听见妇人尖锐的呼声,那来人应当身份尊贵,侍从和婢女也拦不住她。

    当书阁的门被推开时,她一下子就听出了那人的声音。

    是她嫡姐。

    她有些愣怔,崔祐之却不动声色地示意她坐在原处,自己走了出去。

    自重生以后她其实并未见过这位嫡姐几回,现今正是太子选妃的关键时刻,她这样突然闹起来莫非是出了些什么事?

    隔着一道屏风崔琤看不清嫡姐的神情,但她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情绪正在崩溃的边缘。

    “你怎么能这样?”她听见嫡姐厉声问道,“你凭什么做主他的婚事?”

    嫡姐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已经这样歇斯底里了许久:“你问过他的意愿了吗?他才不愿娶你的侄女!”

    她模糊地意识到嫡姐口中的这个“他”绝非常人,嫡姐待他的情感也非比寻常,但她前世却从未听说过这人的存在。

    “那你还想怎样?崔瑾。”崔琤听见父亲冷声说道。

    除非是震怒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对孩子讲话的,更让她感到惊心的是父亲竟然直呼了嫡姐的名字。

    “是你执意要争那太子妃之位,愿望落空后想起还有旧人,可他凭什么为你留在原地?”崔祐之不留情面地说道,“既选择去争夺权势声名,就莫要后悔。”

    “送她回去冷静一下,清醒以后再来找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倦怠,似乎是对女儿失望到了极致。

    外间的声响片刻间就尽数消弭了,仿佛未曾有人到过此处。

    崔琤听到他的话后心中更是惊异,她从未想过嫡姐与太子表兄伉俪情深的背后竟也是另有隐情。

    他们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又门当户对,本应是世间最幸福的一对璧人。

    不过旋即她便意识到了问题,嫡姐的愿望怎会落空?

    前世选妃宴十分顺利,在皇后姑母的助力下,嫡姐没费什么力气就嫁入了东宫。

    这回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还没想明白父亲便转身绕过屏风走了回来,他按了按额角,轻声说道:“吓到你了吧。”

    崔琤的确没有见过父亲动怒的样子,在她的印象中崔祐之无论何时都会以君子的姿态示人。

    如果不是嫡姐的请求不合理至极,他只会是想方设法地满足女儿的心愿,绝不会这样严厉。

    她摇摇头说道:“没有。”

    正当她犹豫怎么和父亲问询时,侍从忽然来报说大公子崔珏过来了。

    她也知此事不可声张,便强忍着心中的疑惑向父亲告别,崔祐之还不忘提醒她将纸袋中的桂花糕带走。

    回到院中的时候翠微已经备好热水,她怜惜地为崔琤解下衣衫,见她整个身子都没在热水里才放下心来。

    姑娘的身骨太过孱弱,若不是国公突然来传唤,往常这时候姑娘早就沐浴完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她摸着崔琤冰凉的手掌,将汤婆子放进她的掌心,等到她的身子彻底热起来后才将人捞出来。

    “国公爷也是的,有什么事不好明天再讲?”翠微拢了拢她的头发,在她耳边温声说道:“谈到现在也太晚了些。”

    她将小碟子一个个地摆在桌案上,崔琤的胃口小每餐都只能吃一点,因此践行的是少食多餐的补法。

    崔琤听她低声絮叨地说着碎语,却丝毫不觉心烦,只觉得心底暖洋洋的。

    “你不知道,今日是突然出了些事。”她笑着说道,“改日若是有嘴碎的下人说起,你也莫要惊慌。”

    长发拢干后她又坐到了铜镜前,翠微边听她讲边为她梳发。

    崔琤看着妆台上今日卸下的发饰,倏然发觉少了件什么。

    “翠微,你可有见到一枚碧色的玉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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