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澹静默地看向推门而入的太子,瞳色清浅的眼眸中微微泛起嗜血的红光。

    太子苍白的面孔瘦得近乎可怖,兴许是被破碎凌乱的记忆折磨得太狠,已经全然看不出昔日清隽的模样。

    他怔怔地看向安稳地睡在李澹怀中的崔琤,唇角上扬勾起一个诡谲的笑容来。

    崔琤睡得不深,很快就被这突然的动静给吵醒了。

    她茫然地揉了揉眼睛,恍惚地看向倚在门边的太子:“殿下?”

    他瘦得太厉害了,以至于崔琤险些没认出来他是谁,太子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阿泊,她知道你是谁吗?”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喉间受过伤一般。“你敢让她知道你曾经是个什么人吗?”

    李澹眉眼间都带着一层寒意,他轻笑一声:“殿下突至,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他低声说道,“您且清醒些,今日是母后的生辰宴,这不是您的梦。”

    他的话音未落,内侍和亲卫便已经赶了过来,太子大抵是寻了由头才从皇后身旁离开的,若是再出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

    在众人为难的眼神里,太子到底没再说什么,他一甩袍角便离开了暖阁。

    李澹本就没想着与他如何,今日是崔皇后的千秋节,至少为了令令他也该给她份薄面的。

    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松开后,她才发现手中有一个玉佩,她将玉佩放回他的手里沉默了片刻。

    崔琤依然坐在他的腿上,身躯却微微有些紧绷。

    但他很快便发现了她的不安,他垂下眸子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她被裹在大氅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凝脂般的雪肤透着淡淡的粉,让她看起来像是匠人精心雕琢出的瓷娃娃。

    “他是快要死了吗?”崔琤轻声问道,“我还没见过表哥那样瘦的样子。”

    她的神情淡淡的,兴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说起生死时,她是多么的平静漠然。

    李澹的手指渐渐扣紧,他不怕她恼怒不怕她嗔责,最怕的便是她这幅冷淡的模样,好像世间便没有什么事物能留得住她。

    这一刻还在和她商谈明日的膳食,下一刻就会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

    “不是,只是病得有些厉害。”他亲了亲崔琤的脸颊,故作轻松地说道:“而且伤了喉咙,吃不下饭,自然便瘦了。”

    “别太担心,令令。”他温声说道,“若是你因为担忧旁人的事生病,我和端宁也会难过的。”

    他话语中潜藏着些蕴意,却并不明显。

    李澹推开暖阁的另一扇门,抱着她到了外间的亭台。

    但这处亭台离水畔颇有一段距离,下方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栽种的许多高大树木既能遮挡日光,又刚巧能将亭台隐匿在林间,而在夜间时却十分适合赏月。

    这是一处赏景的圣地,且无人叨扰,最适合青年人私会。

    只是知道的人甚少,连崔琤也从未来过,银月的清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睫羽都附着上一层灿丽的微光。

    她有些惊喜地问道:“二哥怎知这里还有一处亭台?”

    见她展露笑颜,李澹心神微动,他温声说道:“刚建成不久,你是第一位客人。”

    崔琤倏然轻笑了一声,“二哥真是允文允武,连修建亭台的事也懂吗?”

    她笑得轻快,他却觉察出一丝试探。

    “只是递了张图纸而已。”他凝视着她认真说道,“像修缮宫殿之类的事,便是一窍不通了。”

    事实上他是懂些的,不然前世他也不会大费周章地重修崔琤的蓬莱殿。

    他最善丹青,不仅自己做了图纸,还请来道士重新布置了殿中的摆设,竭力让宫里的一只花瓶、一盏茶杯都能讨得她的欢心。

    结果非但没能得她欢心,还推向她走进了深渊。

    “那也是极厉害的。”崔琤眨了眨眼睛。

    李澹倏然想起与她先前议亲的那位柳公子也是丹青大家,他颦眉轻声道:“在下不才,不似柳公子挥毫抬笔画青山,便只能靠些歪门邪道换得姑娘垂怜。”

    他的睫羽颤了颤,夜色中浅色的眼眸澄净到了极致。

    像是琉璃一样。她暗暗想到。

    她的心神被他的眼瞳里的辉光牵动、蛊惑着,在她清醒过来时她已经吻住了他的唇。

    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在沉静的暗夜里交换着唇间的香气,就像一对紧紧贴合的玉璧。

    李澹轻声问道:“以后我们常来这里赏月,好吗?”

    他的言辞有些小心,像是在忧心她会拒绝一般。

    “好。”崔琤听见自己柔声说道。

    漠北的战火到底是在十月燃了起来,好在九月末的时候两人的定亲宴便已经办完,京中再无人不知郇王与崔家二姑娘的婚事。

    向来低调的人高调起来很是惹人瞩目,更有人说当日连皇帝陛下也曾出席。

    照理来说郇王是不应在太子前面议亲的,只是太子日渐消瘦全无好转的迹象,不然皇帝也不会舍得将他的婚事放在后面。

    军务纷杂紧急,自战事起来后李澹便常常整夜待在营中,但是再劳累他也要执着地向崔琤送来信笺,怕她觉得回信辛苦还特地嘱托她少费些心力。

    她知晓他迟早要去监军,到那时估计得有数月不见,因此也乐意与他再多回些信笺。

    只是崔琤也没想到今生他竟会这样早就踏上了战场,她总觉得还要再晚一些的。

    这事还是兄长最先告诉她的,崔珏那日下值后便匆匆来了她的院落。

    “郇王任天下兵马元帅的诏书已经下达,不日便要前往朔方。”他低声说道。

    崔琤放下手里的狼毫笔,抬起头问道:“怎会这样快?”

    “都是陛下的意思。”崔珏轻叹一声,揉了揉妹妹的头,“令令莫怕,郇王还年少,这头衔听着响亮,其实不过是名义上的虚职,不会遇上什么祸事的。”

    她前世经历过这一遭,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早一年晚一年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反正这事务是推拒不了的,前世她夜夜忧心,他不还是平安回来了吗?

    “我不怕的,哥哥。”她笑着说道。

    两人依然常常交换着信笺,直到李澹临行前才又再次见面。

    他在瑞鹤楼订了雅间,崔琤到的稍早一些,见楼下有人在说书,便带着幕篱悄悄地坐进了人群之中。

    说书人执着折扇扬声讲道:“却见那十四岁的哥舒将军弯弓拉弦,稳稳地便射中了敌将的肩头,虎背熊腰的突厥大汉当即就从马上坠了下去。”

    “箭上还淬了毒,是夜那将领便撒手人寰了。”他重复了一遍,“十四岁,十四岁!这等英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虽然都是些早都讲烂了的事迹,崔琤还是听的兴起,她兴味盎然的模样也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一个肖似新竹的瘦削身影倏然到了她的跟前,他嗓音清越:“是崔姑娘吗?”

    是哥舒昭。她有些脸热,好好地听故事呢竟会遇见了故事主人公的儿子,她这是什么气运?

    “是。”崔琤点点头。

    哥舒昭温声说道:“我今日是与同僚一道来的,就不打扰崔姑娘听书了。”

    自始至终他只和她说了这两句话,可偏偏不凑巧地被李澹瞧见了。

    雅间里静悄悄的,连香都没有点,只有他身上的冷香要蔓入她的肺腑。

    崔琤能感觉到他在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便耐心地和他解释了一下,毕竟他马上就要出征,她还是希望他能愉快些的。

    “他心思叵测,令令与他相处时定要小心。”他轻声说道。

    偏偏他说这话时皱着眉头,一副西子捧心的柔弱姿态,好像自己才是被诋毁的那人。

    她被他逗笑了,故意作出风流模样:“阿泊真是妒夫。”

    她很少唤他小字,李澹不由地愣怔了片刻,旋即吻了下她的额头:“不敢向令令求生生世世,朝朝暮暮便是在下三生有幸。”

    这般温情的情话落在她耳中却多了些意思,崔琤神情微动,她总觉得他心中还存着些气,只是他不会表露出来。

    今生的他就像个患得患失的少年,又有些孩子般的敏感。

    瑞鹤楼离郇王的府邸不远,他借口将要远行担忧她在京中无趣,便非要将府里的书册和玩意送给她。

    她也懒得戳破他拙劣的借口,反正是他出征前的最后一次相会了,依着他就依着他。

    郇王府的书阁极大,李澹和书童去挑寻书目,崔琤便坐在他的檀木椅上随意地翻看起书架上的一本闲书。

    正在她翻动到末页时,精致的银叶书签突然掉在了地上。

    她轻轻地俯下身将它拾起,却在起身的刹那偶然被画架中的一支卷轴吸引了目光。

    郇王的书阁中有的是名贵的画卷,可这支卷轴格外的不寻常,它的位置太突兀,就像是主人曾无数次取出又放回犹豫着要不要带走一样。

    崔琤鬼使神差地将它取了出来,她心中忐忑,倏然想起了前世撞破那满室嫡姐画像的情景。

    内间李澹还在问询书童那本有关堪舆的书籍放在了何处,她的指尖颤抖着将卷轴打开。

    画中人眸中潋滟,眼尾的红色小痣如桃花般灼灼生辉。

    正红色的宫装和头顶的金步摇在她身上丝毫不显艳俗,且她的面容极是浓艳秀丽,就像是盛开到了将要萎靡的花,当真是倾国倾城、容华绝代。

    这是她,这又不是她。

    崔琤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重恐惧所笼罩着,她本能地想要逃开,但心下却忍不住为他辩解。

    而当看见角落处的那行小字时,她便知道她退无可退了。

    “吾妻令令,二十六岁生辰,南宫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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