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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勒特继续翻页。他一目十行,短短十几分钟,已经翻到自己十岁还是十一岁那年的日记。
记录频率比起之前明显降低。每两段文字之间的日期间隔不等,短些也要四五天,长些是半个月,最长的一次足足相隔两个多月。
他当然不可能每天都梦到她,大段文字之间也穿插着零散的、简短的记录:偶尔无梦,偶尔忘记做过什么梦,大部分还是带着血腥味的梦。以及、头疼永不缺席。
要是他哪天醒来不头疼,就知道自己昨晚梦见了她。只是什么都不记得。即便如此,也要特意为她写一段话:
“昨晚梦见你了?今天我不觉得头疼。我趁老男人午休的时候偷了他的魔杖,找到一本基础魔咒大全,看着倒像拉丁文、别扭又拗口。我读了个什么咒语,结果把玻璃弄碎了——这破棍子绝对是从二手商店捡到的垃圾货!我母亲又叫我罚站,吓唬我要用藤条抽我的腿。她可没这个胆子……外强中干罢了。下次见面,你得教我用魔法、我马上就有自己的魔杖了。”
“今天是我生日。真不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竟然要给我举办派对!还邀请一堆我见都没见过的人来!有几个怕是字都认不全的小屁孩跟在我后面,要我一起玩游戏。呵、我把珍藏的蛇还有蟾蜍、老鼠、甲虫之类的都送他们了,结果吓哭个女孩儿。要不是懒得听唠叨,我肯定不去花园里偷笑、准当场笑得她下不来台。如果我有魔杖,就用塔朗泰拉舞诅咒他们全部跳到天亮、跳到筋疲力尽!谁让他们出了个举办派对的蠢主意!好消息是、我马上就要去挑选魔杖了。”
厨房、傍晚时分,世界昏黄。
梦里的房子只有他和伊莎贝尔两个人。
她一如既往地重新介绍了自己。
“——这么说来,你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巫师了?”
女人一边翻搅碗里的奶油混合物,一边问道。
“不是,”他烦躁地说,“我还没有魔杖!”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梦见她了。
见不到她的日子简直死水般枯燥乏味,整天被关在书房预习二年级的课程,偏偏又不预习魔法、连魔杖都摸不着。这种毫无实践性的死板课程有什么学习的必要?
不上课的时候还要应付各种陌生人的嘘寒问暖,母亲安排他交往的伙伴一个个都拉低了巫师群体的平均智商,不开口还人模人样、一说话直接暴露。
大人太专-制,小孩太愚蠢,盖勒特只能勉为其难地和这个女人聊聊天了。
“没关系,迟早会有魔杖的。”伊莎贝尔安慰道,同时专注于手里制作蛋糕坯的原料。她的手法很娴熟,盖勒特在一旁看着,问:“你到底是老师还是面包房的店主?”
“一个想当面包房店主的老师,”她笑了笑,“我已经当够老师了。”
“你教的哪门课?”
“盖勒特、我之前告诉过你了。”
“忘了。”他说得理直气壮。
“好吧、我教的是——”女人震出模具里的气泡,把它放进烤炉中,“我教的是魔法史学。”话音刚落,她感到背后伸出一只手,绕过她的腰肢,伸向正面围裙的口袋。另一只手按着她的侧腰,便被人控制住。男孩儿比她小很多岁,但个头很高、脑袋还顶着她的脊背。
“那你魔法用得好吗?”他的手深入口袋摸索起来。
“这说法太宽泛,魔法的种类很多……”她看着那只手,无奈道,“你想做什么?”
“找到了,”盖勒特抽出长而细的东西,离开她,炫耀战利品般:“瞧、伊莎贝尔的魔杖。”
这是一根外观简单到过于朴素的魔杖,什么暗纹都没有。
说是刚从树上折下来的小树枝也有人信。
“你现在不会用魔法,拿着它恐怕不妥。”
女人正要拿回来,盖勒特朝着橱柜一挥,一只碗应声而裂。
“被我用得这么顺手,看来你的魔杖并不忠诚。”他轻蔑道。
“四分五裂?”女人皱眉,“这很危险,你和谁学的?”
“我需要谁教吗?”他说,“背下咒语、施展出来不就好了。”
盖勒特学这种咒语无疑是天赋异禀。
谁能比得过他呢?
背下咒语、施展出来不就好了。
“行了、我早知道你是天才,”女人递手,“可以还给我了吗?”
“还有一个咒语——”
随固体粉碎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女人的叫声。伊莎贝尔相当克制、仅仅是急促而尖锐地叫了一声、像水壶烧开的鸣声,一下便听不见了。她的右手掌心出现一道狰狞的巨大裂痕,血滴沿手腕落到地面,衬得皮肤更加惨白。
盖勒特脸上的漫不经心消失了、他失手了。
这男孩儿下意识攥紧手,却什么也没说、没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现在,你开心了吗?”女人问。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很荣幸成为你的实验品。”她神色淡淡,拧开水龙头冲洗伤口。
水池里很快积满透明的红色液体。
“对不起。”盖勒特凑到她身边,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的道歉像是随口一提,并不是为了自我救赎。
他提高声音,为了说而说、说给女人听:“我说——对不起。”见对方的表情十分平淡、不如说是冷淡吧,总之没有往日半点的柔和情态,不由得气急败坏:“伊莎贝尔,你聋了吗?”
在他印象中,道了歉就一定会被原谅。
而且、他又不是故意的,凭什么不能被原谅呢?盖勒特想。
“我觉得你是个坏孩子,”女人抬眼,“我不想原谅你了。”
“你会原谅我的,”盖勒特说,“不过是流了点血……”
他给自己也用了同样的咒语,然后把血淋淋的左手送到她眼前,兴奋的意味大于疼痛:“你会原谅我,对吧?要是不对,我就给右手也来一下。你得知道、我学得非常好。”
盖勒特是怎么想的,他疯了吗?他只是想,这个女人心肠太软,怎么忍心旁观他伤害自己呢?利用好这一弱点,能威胁她做很多事情,包括威胁她原谅自己、这再容易不过。伊莎贝尔、可怜的伊莎贝尔,她能反抗到什么时候呢?
果不其然,这女人挣扎了一会儿,徒劳地说:“我原谅你了。”
盖勒特笑着把魔杖还给她,若无其事般:“我的蛋糕好了没有?”
那是她特意为他做的生日蛋糕、补偿错过的生日。
“没有。”她说完,用魔法愈合好伤口。
盖勒特也自然而然地把左手伸给她,像极了万圣节讨要糖果的小孩。
“疼就疼着吧,”她又给他魔杖,“自己来、用‘愈合如初’。”
他很是不屑地念了声咒语——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看见了吗?爱人比伤人困难太多。”
盖勒特冷哼一声,不再尝试、伤着就伤着吧。
女人的蛋糕卖相很好,他兴致冲冲地尝了一口、发誓再没有第二口了。
“难吃。”他的评价简明扼要。
“嗯?”她一脸难以置信:“我觉得很好吃啊。”
“你是味蕾失活吗?这么甜,一口下去食管都齁化了。”
“蛋糕就是甜的。”
“哪个味觉正常的人接受得了这种甜度?难吃!”更何况他本来就不喜欢吃甜的。
盖勒特坐在她最近的位置,表情难看。他大失所望,而且愤怒。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糟糕的蛋糕,另一部分是因为伊莎贝尔竟然什么补救措施也不打算做!她就不能再做一个没这么难吃的蛋糕吗?
这女人托腮,只管往嘴里送蛋糕,蓝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在观察他的微表情。她引诱一般:“真的很好吃、你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你留着自己吃吧。”盖勒特说完,眼光落到某处,突然扯出一抹笑。
他捋起满手的奶油,拍到女人脸上。她中途反应过来,却来不及躲过去,微微偏头,白色的浓稠物滑出一道水痕。伊莎贝尔不甘示弱,抓起盘中的蛋糕,起身向前一弹,凭借力气优势,啪地按住男孩儿的大半边脸,用指尖重重地抹匀奶油、像她装饰甜品一般,在夹杂着懊悔与恼怒的叫声中现出微笑:
“生日快乐,小混蛋。”
盖勒特的表情瞬间垮了,他从未如此厌恶眼前这个女人。经过这么一下,就算他不喜欢吃甜的也得吃——他的嘴唇乃至嘴角,全部挂着该死的甜奶油,一抿唇就吃进去了!闻着那直钻鼻腔的甜腻味道,他快吐了、连灵魂也要呕吐出来。他现在就像个滑稽人物,满脸都砌着砖厚的奶油!
他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巴、不敢抿唇,也顾不上什么绅士的礼节,急着用袖子擦去恶心的、令人反胃的黏腻奶油。当他预备这么做的时候,却被女人抓住了手,眼前即刻出现一张放大的、还蹭着奶油的脸,以及一双含笑的蓝色眼睛。
“别浪费……”
女人舔去他嘴角的奶油,轻吻他的嘴唇。
他从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拼命抑制住大笑不止的冲动。
——你只比兔子乖那么一点儿,伊莎贝尔。
她浅尝辄止,退潮般坐回自己的位置。还未用魔法清理好脸,盖勒特站起来、这样他比她高了不少,拎兔子耳朵般抓她后脑勺的头发,用力向下扯,强迫她仰视、而自己则惬意地俯视她,欣赏那张因疼痛而格外生动的脸。
“盖勒特,怎么了?”
——明知故问的骗子。
“我忽然觉得也没那么难吃,”他又往她嘴上抹了一块奶油:“再让我尝一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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