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原本以为自己不在的时候若有孩子陪伴,她应该就不会孤寂,如今才发觉大错特错,他们之间只有彼此才能安慰到对方,其他皆是多余。

    而他不在的时候,孕育对她而言则是数倍的艰苦,所以他不打算再要孩子。

    开春他便要启程赶赴雍州,莅阳将修补好的旧荷包重又还给他,谢玉摸到鼓鼓囊囊不像是香料,偷偷解开一看,才发现里面藏了一股青丝。

    他鼻子一酸,心中悲痛莫名。

    起先她做这个荷包纯属赌气,因嫌他戴了别人送的,后来方知那是太夫人做的,为此窘了半日。

    去年离别前夕她趴在他怀里落了一夜泪,今年则是他伏在她身上哭得眼泪汪汪。

    莅阳手足无措得安慰,自己反倒忘了难过。他不知该如何让她放心,只得尽可能地对她坦诚,让她知道他心中所想,让她知道他离开也会难过,想她时想到骨头都疼了。

    尤其是受伤或生病的时候,只有握着她送的荷包,嗅着属于她的味道才睡得着。

    说得多了又恐她认为自己在抱怨,便又说些欢喜的事于她听,比如他们种的菜长势良好,养的牲畜肉质肥美鲜嫩,或者城防工事进展迅速受到陛下嘉奖等。

    “那你在外面会有别的女人吗?”她冷不丁问了一句,他愣了一下,急忙郑重地赌咒发誓对她忠贞不二,她吻了吻他的唇道:“就算有,我也不怪你。”

    他心中不平,觉得自己那般辛苦得守身如玉,不被理解和信任还要遭受质疑,甚至有些委屈,却也开始在想如何能让她彻底安心。

    世间最苦之事,不是死别而是生离。死别是绝望的,生离却是无望的。此后数年他们一直分居两地,聚少离多,谢弼四岁时莅阳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谢绮。

    谢玉已在西境扎根,知道有生之年再难回金陵。而金陵情势复杂,朝堂风云诡谲,也早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随着赤焰军日益壮大,林家渐渐权倾朝野。而宸妃所出的皇长子在诸子中崭露峥嵘,总角之年便美名远扬,令梁帝心中渐生不平。

    随着帝党与林党之间的矛盾日益严重,谢玉的身份就变得很尴尬。

    他早断了回金陵角逐的野心,知道在这样的情势下能自保便不错了,于是开始建造宅邸,上奏祈求想接妻儿同住。

    梁帝深恐他为林家笼络,便想将莅阳母子留在金陵牵制他,所以宅邸落成后,视察的使臣去了数次皆不满,责令继续修缮整改。

    谢玉明白梁帝心中所虑,知他故意刁难,再这样下去纵然建一座宫殿出来他也不会满意。有幕僚提议,可将世子留在京中,只接长公主和幼女,梁帝应该会同意。

    谢玉试着上表,梁帝果然应允,于是谢弼养在宁国侯府,偶尔也会被太后接去承宁宫常住,和皇子们一起接受教育,莅阳则带着两岁的谢绮千里迢迢奔赴雍州。

    车队行进在茫茫原野中,莅阳望着窗外日渐荒芜的草地,心中突生感慨。

    多年前她心血来潮,曾有过远嫁的念头,却是向南,宇文霖画了好几道路线图让她选。而今她也算是远嫁,不过却是向西北。

    想到往事不由苦笑摇头,年少荒唐,将婚嫁视作儿戏,幸而没有酿成大错,否则怕是真要悔恨终生。

    齐嬷嬷老迈,不堪旅途奔波,她便遣她回承宁宫继续侍候太后。她最舍不得宜兰,但宜兰不愿离开金陵,莅阳便也不忍强迫,让她暂住公主府,此后去留随意。

    谢弼虽年幼,但她却并不担心,那个孩子禀赋深厚是有福泽的人,何况有祖父母照应,他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留在金陵的确比去边境要好。

    车队行了月余,离雍州还有百里时突然停了下来,帘外仆从禀报道:“殿下,驸马带人前来迎接。”

    莅阳大为震惊,急忙掀起帘子去看,只见不远处旌旗招展紫幡飘飘,确是刺史仪仗,愕然道:“他怎么跑这么远?”说罢命乳母抱出谢绮,去阵前相见。

    他如今任雍州刺史,为一州最高行政长官,诸事繁忙,再不能年年奔赴金陵,他们已有两年没见。想是一路奔波,所以面带风尘之色,虽略显憔悴,但却比离京时还要精神百倍。

    此次送行的是平王,他一如少年时胆小怯懦,但莅阳还是点了他护送,因为其余兄长皆脱不开身。谢玉率随行官员上前先对他们行国礼,寒暄过后便探头去看躲在莅阳身后的谢绮。

    他离开时谢绮尚未出生,如今竟已能跑会跳了,不觉感慨万千。

    “就此别过吧,”平王适时道:“既然你们夫妇已得见,本王就不再多送了。否则离金陵越远,我心里越慌。”

    莅阳颇为不舍道:“你不去我们住的地方看看?多留几日又如何?金陵城二十多年难道还没看腻?”

    平王努了努嘴道:“你看咱们走了数日皆是不毛之地,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说罢再不多留,匆匆作别,带着随从沿来时路疾驰而去。

    莅阳有些怅然若失,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发呆,谢玉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你要理解他,这种时候他定然要避嫌,哪敢与我们太过亲密?”

    莅阳微怔,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谢玉忍不住提示道:“平王与林家颇为亲厚,他的王妃便是赤焰军大将之女……”

    莅阳恍然大悟,不觉又忧伤起来。京中局势一触即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谢玉却是颇为乐观,只要他远离金陵,那么无论林家架空了梁帝,还是梁帝诛灭了林家,都波及不到他,只是委屈了莅阳,他心中喟叹,不由握紧了她的手。

    “不想这些了,我比较好奇,你布置的新家是什么样子。”莅阳回过神来,冲他嫣然笑道。

    谢玉挠了挠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又开始紧张了,你肯定不会满意的。”

    次日到雍州,莅阳总算亲眼看到了这些年他所呆的地方,满目皆是黄土,房屋低矮草木稀疏,空气中弥漫着牛羊粪便的味道。

    虽说无法跟金陵的富庶繁华相比,但却觉得尤为亲切,这些都是他在信里描述了千百遍的情景。

    只因见了城外城里的风光,所以被他领回新居时,莅阳才尤为震惊。小小一座宅邸,规格自是不及公主府或侯府,但却极为整洁雅致,其间绿树成荫花草遍地,甚至还有清溪池塘。

    谢绮初来乍到,对爹爹还不甚熟悉,倒是对新环境感兴趣,拉着乳母四处去转了。

    谢玉趁四下没人,忙一把抱住莅阳揉搓了一番,伏在她耳畔难耐地粗喘着道:“贞平九年离京前,你问我是否会有别的女人,那次回来后我就开始着意建造我们的家园,我知道只有我们在一起你才会放心。可是我又舍不得你来陪我受苦,着实煎熬了许久。”

    莅阳心底触动,不由紧紧回抱住他,柔声道:“只要能朝夕相对,苦一点算什么?但愿此后永不分离。”

    他不觉动情,低头深深地吻她,直吻得她透不过气来才肯放开。

    昨夜在驿馆翻来覆去缠绵了一宿,却仍觉得不够,他们错过了太多,恐怕余生都补不回来。“走,我们进屋去看。”他牵着她绕出园子,往内院走去。

    庭中花木扶疏,青砖地上打扫的一尘不染,仆役们正在搬送箱笼等物,见他们过来忙低下头行礼。

    中厅布置较为严肃古板,倒是挺像他的风格,侧厅倒有几分活泼新意,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是一副全家福。

    正前方坐着老侯爷和太夫人,谢弼依在太夫人怀中。他们夫妇二人站在两位老人身后,皆是嘴角含笑面带幸福。

    莅阳注意到画上的自己五官略浅淡,似有些褪色,想到定是他常年抚触所致,心中不由倍加怜惜,轻轻握了握他的拇指,暗想着余生定会好好爱他,以偿这些年的相思之苦。

    这一年莅阳二十三岁,谢玉二十七岁,他们成婚才六年,却仿佛过了六十年一般漫长。

    如今回头再看,都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入夜后,莅阳沐浴罢回到寝阁,见谢玉已换好衣服,正坐在窗下翻书。看她进来忙放下手中书卷,拿起棉帕要帮她绞干湿发。

    室内烧有地龙,即便仅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冷。莅阳便走至他面前,伏在他膝上由他侍弄。

    她的秀发极为浓密,平时绞干、梳篦、擦油需要好几个婢子一起忙活,今日见他有兴致,便没唤人进来,懒懒得抱着他的膝盖看他手忙脚乱至满头大汗。

    莅阳笑得簌簌发抖,曼声道:“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你为何非要去揽自己不擅长的活计呢?”

    谢玉汗颜道:“熟能生巧嘛,我就不信我还做不成了。最后在莅阳的指导下,他还真给做成了,极有成就感地抚着她一头如云般的秀发,叹道:“堪比打仗呀!”

    莅阳被他抚弄得极为舒惬,便道:“我看你颇有天赋,以后若有空便替丫鬟们分担一下吧!”

    “为夫正有此意,”谢玉笑着俯身抱起她往榻前走去,“只要你不嫌我笨手笨脚就行。”

    莅阳笑着揽住他脖颈道:“刺史大人放得下政务要事?”

    “以前不敢闲下来,哪怕一刻钟都难受,如今你来了,我自然可以慢慢放手,交由属官们去做。”他将她置于榻上,一手搂着一手揉捏抚摩。

    “可能承受?”见她有些意乱情迷,他不禁笑问。

    莅阳哼道:“只要不像昨夜那般如狼似虎,就勉强还行。”

    他伏在她秀发间闷笑,深深嗅了嗅,鼻端弥漫的熟稔气息撩人心弦,不由呢喃道:“忍了两年,哪还能再做谦谦君子?可不就得禽兽一回嘛!”

    “夫君辛苦了,”她顺毛一般轻抚着他的肩背,慢条斯理道:“瞧把你委屈的,我在繁花丛中坚守可不比你辛苦?”

    “金陵城中有的是俊俏少年郎,就连母后也委婉地问过……”

    “问什么?”谢玉的眼睛立刻瞪圆了,撑起身道。

    莅阳有意逗他,佯装不觉,继续曼声道:“自然是问我是否需要物色几个小情郎,以作消遣。”

    “那你怎么说?”即便知道是玩笑话,他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焦急地问道。莅阳一本正经道:“我就说一个不嫌少,十个不嫌多……”

    谢玉听的脸都绿了,满心愤懑地想着当年一个宇文霖就差点逼疯他,还敢再有别人?连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失智的事了。

    “但是呀,必须要照着谢玉少年时的模子找,无论言谈举止还是性情样貌,只要找到了就都给我送到府里来,我照单全收。”她忍着笑道。

    谢玉没想到她话锋转得如此快,不由红了脸庞,复又忍不住大乐,凑过去亲吻她的嘴巴,又用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去扎她的脸和脖子,“这世上谢玉只有一个,再找不出第二个一模一样的了。”

    “谢玉有什么好呢?”她缩着身子躲闪着,笑问道。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极寻常的一个人,唯一的过人之处便是他深爱你,他是你的,他拥有你,你也会爱他吗?”他追逐着她的唇,眼神迷离道。她抬腿勾住了他的腰,媚眼如丝道,“你且进来,自行感受吧!”

    他咬牙挤了进去,粗喘道:“想到以后可以日日相拥,夜夜相对,我便激动地有些把持不住了。”

    “别……还是悠着点吧!”莅阳笑道:“来日方长。”

    谢玉每日出门莅阳都会带着谢绮将他送至内院门口,若能按时归家便也会看到母女俩在相迎,他便因此推去了一切应酬,除非军政要务,否则绝不在外多留一刻。

    人生不会一帆风顺,尤其是官场上,但因为有了这个家,所以他在外面无论遇到多大风浪,只要看到内院门口的那两盏灯,便会觉得精神饱满,没有什么趟不过去的风浪。

    很多年后金陵动荡,老侯爷和太夫人已经故去,诸皇子为了储位争得头破血流,朝中局势混乱不堪,王朝分崩离析在即。

    谢弼早已成年,在多方势力相助下逃出京城,一家人终于团聚,那时他们的幼子谢绪十多岁了,谢绮也已出嫁。

    又过了许多年,两人皆已老迈。

    有一日莅阳晨起问谢玉如今什么年号,他挠着满头白发想了半日,摇头道不知。莅阳蹒跚至寝阁外,半日不见回来,谢玉忙拿起手杖外出查看。

    却见她微仰着头在数外间门廊上的垂珠,青丝绳上穿着红色的珊瑚珠,密密匝匝如垂帘。

    自打来到雍州,她每年都编一条,说是用来记录时间。

    “你来帮我数,”见他过来,她忙扯了一把道:“我数着数着就忘了。”

    谢玉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一根一根拨动着数,反复几次也是数着数着就忘了,忙唤婢女进来帮忙。

    婢女细细数了一遍,福了福身道:“回禀老侯爷、老夫人,一共六十根。”

    两人忙相携坐下,不由面面相觑,似是不敢相信竟然过了这么多年。

    “那我今年多少岁了?”莅阳问道。

    婢女恭恭敬敬道:“老夫人前些日子刚过了八十二大寿。”

    莅阳惊愕道:“我都这么老了?”

    她抬手摸了摸脸,果然触手满是皱纹。谢玉笑着扯回她的手攥住道:“和我比起来,你总是年轻的。”

    这时外面有仆妇回话,说是绮小姐带着孙子孙女来请安。

    “先等着,”莅阳连忙站起身道:“我们还未洗漱呢!”一边回头招呼道:“走呀,咱们快拾掇拾掇。”

    谢玉由她扯着,施施然往盥洗室而去。隐约听到院中传来孩童的笑闹声,他的思绪不由得飞向了遥远的地方。

    春日繁花盛开绿草茵茵,一群半大孩子们相约踏青,不许乘车骑马只能步行。

    其中最小的那个中途便开始耍赖哭闹,众皆无奈,只得停下商议,准备选出一人负她前行,她听见这话立刻破涕为笑,奔过去拽住青袍小少年的衣角只让他背……

    谢玉回过神来,转头道:“潼儿,其实我现在还能背你。”

    莅阳嗤笑道:“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就问你放下拐杖能站的直吗?”她说着拿棉巾抹去他脸上水渍,一边给他戴冠一边嘟哝道:“再过两年这簪子可都插不住了。”

    谢玉不说话,只笑盈盈望着她。待她收拾齐整,两人才携手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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