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岚还满脸疑惑的时候,郑吒的表情已经迅速转冷。
虽然新人们并没有把那个一直游离在“废柴组”之外友好度基本为零喜欢把枪管往别人嘴里塞的资深者当自己人,但无论是心理上还是事实上,张杰都是他们最大的依仗,是他们共同盖章认证的救命稻草。
现在,一个新人,一个目前为止表现最亮眼的新人,一个开场时被枪管塞嘴的新人,在背后指责稻草在欺骗他们,在这个致命的环境中欺骗他们。
类似的一幕,郑吒作为深谙办公室政治的小主管,实在再熟悉不过了。这种事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你断不了对错是非,双方都能提供充足的道德武器和足够自洽的逻辑,双方都能分别说服一批人在情感上支持自己,但最终的落脚点都是利益。
只要开了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只能以一方的卷铺盖走人、团队分裂告终。甚至这都不算告终,利益冲突一旦引发凌驾于制度、道德甚至法律之上的无底线斗争,必然会全方位摧毁团队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就算赢家通吃,吃到的,也只是一地鸡毛。
而这里不是职场,没什么赢家输家。在这里,只能以死亡甚至团灭告终。
“够了!”郑吒咬紧牙关,努力抑制着从牙缝里迸出的声音。
背后那仿佛办公室里领导对着自己压抑怒火的语气,让徐彬条件反射的一个激灵、全身肌肉紧绷、头皮发麻。作为22岁甫一毕业就开始编制养老生涯、从不参与办公室勾心斗角的躺平人士,郑吒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从事自由职业的詹岚显然也无法理解郑吒的激烈反应,但这并不妨碍她转动自己聪明的小脑瓜,大致猜到一部分郑吒的想法和担忧。轮回者小队会怎么样她不知道,当下她首先得挽救这个“废材组”。
“背后说队友的坏话,可不是什么好行为哦。”詹岚看着徐彬面对郑吒莫名的怒火时满脸写着迷茫,心下了然地嘻嘻说到。
徐彬脑仁都快转出火星子了,受到詹岚的点拨,才明白场上的情况,不禁心中悲叹:‘装智者真**的累,不想干了,来个爬行者带我走……’
他半真心半虚假地叹了口气,侧着头用余光看向一脸余怒的郑吒:“我没打算在这儿搞权力的游戏,我还没活够呢。张杰怎么样我都不在乎,也许他觉得时间太短环境也不好,很多东西一时解释不清楚,就干脆先不解释了;也许他就是这么个怕麻烦不爱管事放养新人的性子。我现在的困扰是,信息严重匮乏,张杰又是个牙膏都不想挤的主儿,要是我没搞之前那一出,他连刚才那些话都不会说。我只想尽可能获取有效情报,增加我们的生存概率。”
他给其余四人留出一些思考的时间,看到郑吒的脸色缓和下来,显然是接受了自己的解释,才继续说道:“我目前唯一的信息就是张杰的话,所以我只能去捋他话中的逻辑,试着从中做更多的拓展推测,就像杀人游戏一样,就那个‘天黑请闭眼’,都玩过吧?现在也是同理。”
尝试过许多新鲜事物的詹岚赞同地脑袋瓜直点;郑吒显然也玩过这种团建酒桌必备游戏,但他刚发脾气无果,不上不下的状态和尴尬的情绪一时没调整过来,只是端着姿态从鼻腔中里喷出个鼻音来;完全没跟上节奏的牟钢和李萧毅二人,则连开口问一句“刚才发生了什么?什么是天黑请闭眼?”的念头都没有。
“我们不去管张杰的处世之道,只去思考他给的情报,就会发现一些地方的逻辑是不通顺的,要理通他们,就必然能够推导出与张杰矛盾的结论。想听吗?”徐彬眼睛冲着詹岚,余光却扫着郑吒。
将七姑六婆的人际矛盾转化为对事不对人的逻辑推导,总能激起绝大多数号称“理性思考”的男性的兴趣,有时也能激起一些女性推理小说作家的兴趣,尤其当这种推导关乎生死存亡之时。詹岚没兴趣等郑吒调整情绪,麻利地用手指头捅了捅徐彬,两眼放光地催他快说。徐彬觉得,如果有可能,她还会掏出笔记本准备做记录。
“让我们回到最一开始讨论过的那个话题:who和why,谁建造了这里?为什么?”没等其他人张口,他继续说道,“who无关紧要,是传说的诸神,还是地外的文明,亦或是高维的生物,对我们而言其实都无所谓。因为无论是哪个,我们都无法理解、无法反抗,甚至无法交涉。至于why,我能想到的最可能的两个理由,无外乎找个乐子、制造士兵。”
“从这两个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性出发,那个所谓的主神,会希望我们改变剧情呢?还是不希望我们改变剧情呢?”他炯炯有神地扫过其余四人。
话音刚落,美女小说家就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迅速跟进,没给其他人留下思考的余地:“如果是取乐,自然希望我们改变剧情,否则何必把我们抓进来?只要看原片就好了。如果是制造士兵,应该也希望我们改变剧情。因为丧尸和爬行者的奖励显然是在吸引我们去战斗,去消灭更多原作中未被npc消灭的怪物。只要我们参与进来开始战斗,就必会或多或少地改变剧情……”詹岚越说越迟疑,显然是觉得后一条的逻辑链有些太单薄了。
徐彬适时递来一个提醒:“张杰说过,主神不会发布必死的任务。”
“没错,就是这个!”詹岚重新亢奋起来,“如果只是取乐,时不时看我们在必死的局面中苦苦挣扎却失败,也是一种恶趣味。但如果主神不会将人置于死地,就代表它最基本的出发点是希望我们能努力活下来。再结合活下来的奖励能够强化自己,它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用轮回片来培养士兵。用强化来提供身体素质快速成长的渠道,用轮回片来提供心理素质和战斗经验快速成长的渠道。这里,就是在培养战士!”
“这就是最大的矛盾点:只要主神希望我们改变剧情,就绝不可能像张杰所说给予如此严厉的难度惩罚甚至剧情杀。这里甚至可以做出一个相反的推测:改变剧情,很可能会有额外的丰厚收益。”在詹岚停下来总结结论的空档,徐彬直截了当地把结论甩了出来。
“按你的说法,主神其实是希望我们改变剧情的。但张杰没有说谎的理由啊。”郑吒也逐渐跟上了他们的思路,开始思考问题。
“他有,”徐彬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张杰,发现他依然紧紧跟在薛德队长身后,与“废柴组”有十多米的距离。如果张杰是普通人,嘈杂的脚步声和这片废墟中交错的环境杂音,足以让他听不到新人们的对话。但遗憾的是,张杰恰恰是在场唯一不普通的人……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挑起了这个话题,打算踩着张杰在可能存在的“盒子外的作者”面前混个脸熟,免得一个小时后被写死,此刻也就顾不上这些了,他只能尽可能给张杰美化一二,“或者换个说法,他没有说谎,他只是在骗我们。”
郑吒有点懵,他习惯于职场那一套的弯弯绕绕,但并不适应这种逻辑上的绕圈子。牟钢已经魂游天外了,显然是打算最后直接听结论;李萧毅则欲言又止,想说话,却又怕露怯丢脸。
“你是说,他在说一半藏一半,通过隐瞒一部分关键信息,来误导我们?”推理小说作家最擅长这个。
听了这话,郑吒恍然大悟。这种“高端欺骗”,他也在互联网上听说过,虽然现实生活中没见过这么高段位的,但也不难理解。
“那么想一想,他最可能隐瞒的是什么?”徐彬好为人师的劲儿上来了,向两个能跟上节奏的成年人发问。
挣扎陷入冥思苦想,少顷,反应过来的詹岚瞪了这个明显比她还年轻的胖老师一眼,扭头对郑吒说:“他刚才不是已经说出结论了嘛,改变剧情会获得奖励,但也会导致主神提高难度。张杰隐藏了前一半,只说了后一半,让我们自己误以为主神不允许改变剧情。”
郑吒继续恍然大悟,有些迟疑地问:“可他为什么要隐瞒?”也许是职业惯性使然,作为一个管理者,在一个问题中,他依然更关注人的因素。
“谁知道呢。我不会说他的坏话,我也没兴趣玩离间分化那一套。我只是个不想死的躺平小白领,那些玩法对我来说太高端了,”问题看似是绕回到原点,其实是螺旋深入到最底层,已经触及到了事情的核心,但徐彬可不敢玩揭秘,只能打个哈哈撇清自己,“也许是怕了吧。”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资深者只有他一个吗?其他老人呢?上一部轮回片的新人呢?再上一部的呢?”他扭头看着郑吒,露出了一个自以为残酷的笑容,“这种事情,经历过一次就该做心理咨询了。他经历过几次?几十次?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自命不凡,到现在走入另一个极端,谨小慎微、不愿意冒任何险,这也是正常人的表现吧?不要被他的资深者光环蒙蔽了。”
郑吒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堵得慌。换做平时,他大概会一脸悲伤地说些同情关怀的话,再主动多给两天假以表达公司的人文关怀。但一想到这也是自己可能面临的未来,就只想捶着胸口扯开嗓子吼一阵。
“但这不是很矛盾吗?又给奖励又给惩罚。”詹岚沿着之前的内容继续深入思考之下,有些疑惑。
徐彬摇了摇头:“为什么会认为是惩罚呢?一切改变剧情的行动,一定是为了提升生存概率,而非相反。就像我们现在要改变剧情,一定是为了保证npc存活,让他们保护我们,而不是为了把他们杀光,自己去对抗那些丧尸和爬行者。”
他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继续说道:“基于这个逻辑,成功地改变剧情,大概率会增加我们存活的可能性。那主神对这一举动给出奖励后,顺势提高难度,本质不是惩罚,而是一种难度上的‘再平衡’。一来防止我们在一个较低难度的状态下不断改变剧情刷奖励,二来让我们持续面临比较危险的局面,不断进步。”
“最直观的例子就是电脑游戏。你杀死怪物就能获得经验和金钱奖励,经验升级、金钱买装备,然后你就会遇到同样更高等级的怪物,”他看到詹岚明了的眼神,但考虑身后还有两个不知在不在线的,还是决定把这个说话间才突然想到的例子解释完整,“这些更高等级的怪物,并非一种惩罚,而是为了平衡游戏难度与乐趣。否则你二十级了还要去打一级的怪物,这个游戏就失去可玩性和观赏性了。”
“那徐大哥,咱们到底该不该改变剧情啊?”李萧毅终于想起提醒大家自己没掉线,至少当下是在线的,“至少我觉得,一直待在新手村也挺好的,挺安全的。你刚才说的,张杰大哥是不是也这么想啊?”
“这就是我的第二个推论,”徐彬对这个新人捧哏很满意,“基于刚才的逻辑,第一个推论是改变剧情大概率会有奖励,第二个推论就是,不改变剧情,大概率会有——惩罚。”
他的视线扫过,发现包括牟钢在内的其余四人,都一脸沉思,就没有继续废话。经过前面详细到想吐的逻辑梳理,这个推论,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的,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释。
“呼……那……”郑吒长呼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就被牟钢略显激动地打断了:“这只是你猜的吧?万一猜错了呢?你一开始还说,神啊外星人啊什么的,咱们理解不了吧?你咋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拿命去试啊?!”
牟钢越说越激动,声调越来越高,周围的npc都好奇地看了过来。旁边的郑吒见势不妙,一把搂住大叔的脖子,小声警告他。想起会被扣分的事情,牟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瞬间没了声响。
徐彬慢下脚步来到他另一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又组织了一下措辞:“这些确实都是我的推测,但这些推测不是乱说的,因为它符合逻辑。”
看到他试图反驳,徐彬伸手制止了他,提醒式地朝四周扫视半圈后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人类的逻辑,不代表神仙和外星人的逻辑,因为我们本质上就是两个物种和文明。
“但有意思的点就在这里:他们在这里使用了我们拍出来的电影,并且只把我们人类扔进这里,还给了我们用汉字记录信息的手表,而不是用他们特有的场景,或把地球人和半人马硅基生物混在一起扔进来,或给我们一大堆看不懂的外星字符……
“这些都共同说明,无论我们能否理解他们,他们至少希望我们能够理解这里的规则。基于此,这里的运行规则,一定是符合我们的逻辑和认知的。”
看着沉默不语的牟钢,徐彬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智者好不好当先不说,但智力碾压确实贼**的爽啊。
他刻意地压低声音,给这次行动添上最后一道保险:“接下来的剧情是激光通道……”
郑吒和詹岚的吸气声传来,他没有理会,继续说道:“一共三道激光。第一道从胸口以上的位置水平划过,弯腰低头就行,蹲下也行;
“第二道从脚腕部靠近,在后半段的某个位置会突然上扬,把试图跳起的人切开,考虑到激光可能是火焰皇后操控的,不能提前做出反应,需要前面有个人做出跳跃的假动作,然后所有人突然倒下才能骗过火焰皇后;
“第三道水平靠近,在后半段突然变成笼罩全场的网状,理论上无解,但至少原片里,卡普兰会在激光网距离入口一米多的时候成功关闭系统。”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进来之前正在看这部影片,还在激光通道这里循环了好几遍,只要主神不改剧情,我就不会错。至少按照当前的推论,主神没理由在这里改变剧情,除非我的推论从一开始就错了,”徐彬对所有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的计划是救下所有雇佣兵,第二道激光那里,需要一个人来配合。谁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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