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吓了铭烟薇一跳。她捂着心口退了一步，向一旁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电梯间旁的楼梯口。徐彬正懒洋洋地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虽然刚才那些天马行空的发泄，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并不为他人所知，但一想到自己刚才可能的表情被人看去，她还是羞红了脸。
看她这副反应，意识到这大约也是个社死中人，本着将心比心的原则，徐彬不再追问。
“你……大晚上的在这儿做什么？”铭烟薇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迅速转移话题。
“你出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徐彬将头倚在楼梯间的墙上，懒洋洋地说。
铭烟薇眼珠一转，立刻娇笑起来：“难不成你也想带着佛经跑路？不可能吧，我不信。”
徐彬没说话，就那么一直盯着她，那眼神好像将她扒光了——心理意义上的——一般，让她极为难受。
半晌，徐彬才幽幽地感慨：“我是真的不理解，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明明那么优秀，明明比我优秀成千上万倍，为什么一遇到什么迈不过去的槛儿，就总想着死呢？”
铭烟薇的身体一震，颤抖着向后踉跄了一步。她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对方，无法想象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读心术吗？
“不是读心术。主神那有，但我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徐彬看她有些骇着，安抚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进来之前，其实就是个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仗着国企编制混吃等死、工作两年也没给社会创造一分钱价值的米虫。我这人吧，毫无特长可言，软弱可欺、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上学时和工作后，都属于半跟屁虫半透明人的那种。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是什么身经百战深藏不露、阅人无数洞察人心的大神。就算成神，我也肯定是米神。”
铭烟薇自然无法质疑，只能信他。就算不信，还能怎么样呢？再说了，自己都打算赴死了，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她走到徐彬身边，也随意坐在楼梯上：“你说我们这种人，你还认识有人要这么做吗？”
徐彬看她突然摘下那张面具，有些惊讶，但也没打算纠结这种问题：“开场那个面瘫，叫楚轩。他进入这部轮回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自我了断。不过他比你优秀得多，情况比你复杂得多，你俩没啥可比性——哦，我不是贬低你，我是认真说的。”
铭烟薇嗤笑了一声：“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我确实比你想的了解。’徐彬没把这话说出口。
铭烟薇看他看着自己不说话，误会了他的意思：“铭烟薇，职业公关部经理。我确实没什么特长，倒是练过一个月的女子防狼术，不过太懒，还没出师就放弃了。非要说的话，我的射箭天赋很好，但从小就讨厌射箭，所以没怎么系统训练过。即便如此，我也有自信，给我一把弓箭，我第一箭的准头就能超过这个世界上99.99%的人。”她伸出手，好像初次做着自我介绍一般。徐彬也轻轻握住她的手晃了晃，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你说的那个楚轩呢？”铭烟薇还对那个比她“优秀得多”的人耿耿于怀。
“他啊，25岁的正牌大校，国宝级的科学家，见识过吗？”徐彬的脑袋还倚着墙，斜眼瞥向她，见后者惊讶地摇头，继续说，“他进来这里后，国家以为他被特工绑架了。上次郑吒回了一趟现实世界，他偷偷把自己的定位器放在郑吒身上，结果安全部门调动大批军警那个围追堵截啊，郑吒差点就回不来了。俩人也因为这事儿撕破脸了。”
“这种人……也会这样吗？”只听到这里，很难想象那种天之骄子也会有自我了断的决心。
“所以说，他的情况比你复杂很多。你是情伤，他是三无，”徐彬看她不解，继续解释，“从出生到现在，无感觉、无感情、无目标。他没有感觉，不知道酸甜苦辣，也不知道痛痒酥麻；他也没有感情，没有亲人、朋友、爱人——提一嘴，他确实没亲人，是人造人；他也没有想做的事情，困扰科学家数十年的难题，在他眼里可能都不过是加两个月班就搞定的琐事。这种人生，你觉得怎么样？”
“……”铭烟薇一时咋舌，她仔细体会着，恐怕仅没有嗅觉和味觉这一项，就会让她痛苦万分了，“这样的人生，真的能坚持25年吗？”
徐彬叹了一口气：“所以他说他打算去死的时候，我没拦他。我早上说，对于一些人，我很乐意帮他们解脱，当时心里想的不是你，而是他。对于他这种人，死亡，真的是一种无上的解脱，可能也是他唯一的期待与向往。”
铭烟薇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发出涩涩的声音：“但是，你打算拦我？”
徐彬讶异地抬头看向她：“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拦得住一个心怀死志的人？”
他又重新把头倚在墙上：“我只是想送你一程罢了。”
铭烟薇讶异地看着他：“为什么？咱俩没什么交情吧？就因为中午那一……”她的神色立刻变得暧昧起来：“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徐彬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有些激烈地辩驳：“说得好像谁还不是似的。”
“……我确实不是了，在我的男朋友把我丢弃给那群流氓的当晚……”铭烟薇脸色很平静，但声音却有些阻塞。
“那又怎样？看看你现在，还不是个雏儿？让男人背一背都心跳一百八，让我扔床上都一副舍生取义的表情。”徐彬嗤笑着，完全没在意她说的内容。
铭烟薇有些怔怔的，不太能接受他的反应。
徐彬认真地看着她：“谁欺负我父母，我弄死他；谁欺负我爱人，我弄死他；谁欺负我朋……算了，朋友不值得杀人。这事儿和那群人渣有关，和那个渣男有关，唯独和你无关。该弄死的是那群人渣，该去死的是那个渣男，你自己跟自己较劲，有什么意思？我不是否定你的痛苦，否定你的感觉的意义，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要是我，我就练好弓箭，用我最讨厌的箭术，先杀了那群人渣，再杀了那个渣男，然后抹除一切证据，继续朝九晚五的米虫生活。”
“所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不是我，我也做不到你那样，”铭烟薇噗嗤笑着，“你还没说呢，你为什么要来送我。”
“因为你是我的战友啊，战友要赴死，总要送最后一程的。”徐彬理直气壮，“其实本来是不想管你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对我而言，你是个麻烦，天大的麻烦。就是那种……嗯，在一大堆通着电的高压电缆中小心穿行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我还没带雨伞的那种麻烦。”
他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一个例子，双手漫无目的地随意比划着，“所以我是真的不想管你，就想着你死不死的和我没关系，咱俩别有任何交集就好了。”
说完这话，他瞟向铭烟薇，生怕对方会生气，但视线投过去后，却怔住了：此时的铭烟薇，并拢着双腿，将手肘顶在膝盖上，又展开双手撑住下巴，像记忆中幼时的小姑娘们摆出花朵姿态一般；她歪着脑袋，卸掉浓妆的脸上没有丝毫伪装出的妩媚，只有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和好奇。出水芙蓉邻家小妹的模样，狠狠击中了徐彬，让他的内心如同被击打后的沙袋一般快速地颤抖。
“怎么不说了？”看他半晌没开口，早已在不知觉间彻底卸下伪装和防备的铭烟薇，完全没往惯常的方向去思考，奇怪地催促着。
徐彬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我倒是想，可做不到。你和那两个垃圾不一样，你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尤其我还承认你是我的队友，更不能扔下你不管。”
他想了想，有些歉意地说：“其实这个决定和你无关，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就想着，既然认可你队友的身份，如果只因为怕惹麻烦，就躲在一边置之不理，任凭你一人孤零零地赴死，那我还算个人吗？我就是过不了自己这关，才决定帮你的。其实这么说来我挺自私的，为你送行，并不是真的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对不起啊……”
铭烟薇有些哑然：“早晨逛街的时候，那三个家伙说郑吒是个烂好人，你是老人中最危险的。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你才是队里最大的那个好人。”
她笑了笑，继续好奇地问道：“我怎么想都想不出咱俩之前怎么可能有交集？到底是什么麻烦，能让你说得那么恐怖？一个陌生女人而已，干嘛一副性命堪忧的样子？”
徐彬犹豫了半晌，就在铭烟薇想劝他不能说就别说的时候，缓缓开口了：“反正你要赴死了，跟你透露一点也无妨。具体情况我不能说，你可以理解为，我拥有一点和命运相关的能力，能从一些人身上看到一些命运的痕迹……这个啊，很难说，我也没法形容。就是……嗯，就是一种很模糊但非常准确的感觉吧。”
他想了想，决定再透露一点：“就比方说，我一来到这里，就意识到郑吒前途不可限量，而且是个好人，我就紧紧抱住他的大腿。我一看到张杰，就意识到那个男人身上有很多秘密，还会为了那些秘密不择手段，非常危险，我就在他面前装傻充愣，直到我们成为朋友，那种危险的感觉就消失了。再比如楚轩，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也是郑吒那种前途不可限量的人物，但与郑吒不同，他特别特别危险，属于火灾现场的易燃易爆品，我就直接认怂，在他开始怀疑我之后，立刻把自己的所有秘密和盘托出——没错，我就跟你们两个说过这事儿。
“还有你，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一旦我和你走得太近，我就会倒大霉，一种很恐怖的至高无上的力量，很可能因此而抹杀掉我……你别笑，我说真的……我知道你不认识创世神，但这种感觉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而且，即使那种力量放过我，后面我还是会面临很多更复杂的麻烦，甚至给整支队伍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风波和矛盾。那个感觉就是让我尽可能远离你。”他摊了摊手。
铭烟薇笑得天花乱坠，但也能看出他的认真：“那你这个能力还挺方便的，你永远站在胜利者的一方，远离一切危险。”
“那个能力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永恒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速减弱，”徐彬摇摇头否定，“比如上一部轮回片，那种感觉就在关键时刻失灵了一次，害死了我的朋友。这部轮回片，面对咒怨时，那种感觉也失灵了。所以我才急着拿你们当诱饵，收集情报。”
“听起来，像是能力被某种蝴蝶效应干扰了呢……”铭烟薇依然侧着头，思考着缓缓说到。
“……”徐彬有些哑然，这个女人的直觉，太恐怖了。
她没再纠结这种听上去就虚无缥缈的能力，笑嘻嘻地拍了拍徐彬的肩膀：“不过听你这么说，我特别感动。你能冒着生命危险来为我送行，还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我都想要在临死前以身相许作为报答了。”
没等徐彬反击，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中间，继续说道：“秘密换秘密哦。”仔细想了想，才有些遗憾地说道：“我这个人啊，特别简单，实在没什么惊天大秘密，随便找个凑数吧。”
“在商场的时候你说我想死又不敢死，其实不对哦，”铭烟薇摇了摇头，“我早就下定决心要死了，没什么不敢的，但就是一直没去做。至于原因，你肯定猜不到。”
她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一下，但没给徐彬猜测的机会，继续道：“我之前一直没死，其实是怕给别人添麻烦。”
看着徐彬略显惊讶的神色，她得意地说：“这个理由没想到吧？其实我是个特别怕麻烦别人的人，所以就想啊，不管怎么死，都会给别人带来困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事情就这么一直耽搁下去了。所以这次来到这个地方，我一点都不害怕——哦，害怕肯定是有的，毕竟是鬼，应该说一点都不恐惧——反而有些感激那个主神，终于给我找了一个不会给他人添麻烦的地方。”
“现在，我更感激主神了，能让我在死前遇到你，”她笑嘻嘻地用食指点了一下徐彬的脑门，“要不然我真的以身相许吧？咱俩就两清了。”
徐彬正要回击，缓缓的开门声传来，在深夜幽静的走廊中，这个声音极其明显，两人瞬间止住了话头。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和悄言细语声传来，他们知道，那两个新人终于行动了。
他们同时看向对方。铭烟薇的脸上，露出了平静的微笑，没有解脱，也没有遗憾，更没有欣喜，仿佛是要去做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徐彬抿了抿嘴，心中异常酸涩，但还是咧出一个笑容，表达自己替铭烟薇达成心愿而感到高兴。但他知道自己的脸有多僵硬，自己的笑容有多难看。
铭烟薇轻轻起身，转身站到他面前，重新蹲下。她的脸凑到徐彬的脸前，在徐彬的嘴角蜻蜓点水一般轻点了一下，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起身离开了。
看着铭烟薇消失在楼梯口拐角的背影，徐彬用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嘴角，心中的悸动迟迟难以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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