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近黎明。初夏的西北在这个时辰仍有些凉意。俞啸延仍未入睡,在烛光下发呆。他连铠甲都忘了脱。

    几日前。景琪离开岷州城的前一个晚上,曾经来找过他。

    “景公子深夜来访,又有何事?”景琪自带一股清冷高贵气,尤其不苟言笑时,这种气质更甚,是不直视都无法忽略的存在。俞啸延瞥见个身形就知道是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的。景琪不是第一次来找他了。刚到西北没几天,景琪就来找过他。为了萧毓泽的事情。

    这次来,还是为萧毓泽,“拦住他。”景琪言简意赅地道。

    “萧毓泽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你放他回北罗,如同放虎归山。”景琪看俞啸延一眼,又道。

    此时萧毓泽要逃跑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景琪的预料应验了。于是这次俞啸延立即就答应了,“可。他一出王府就采取行动。”

    景琪摇头,“不,在边境拦。”

    这下俞啸延开始认真打量景琪。轻而易举就可以完成的任务,为何要凭空增加难度和风险?

    景琪:“探探他的虚实。”

    俞啸延恍然。

    于是便出现了边境上的那一幕。

    与其选择相信陛下和世子的什么计划,俞啸延更愿意相信义父,相信自己眼睛所见的,相信景琪……哦,如今是五殿下了。

    然而,世子抛出了舞阳公主,那个口口声声要砸馄饨铺子却嘴硬心软的女人,那个举着冰糖葫芦冲他娇笑的女子,那个吃馄饨为馄饨太大而皱眉头的小丫头,那个因为侍女喜欢而毫不犹豫买下小玩意的大家小姐,那个缠着名派掌门、非要登人家山顶的活泼泼的少女,那个伫立与徘徊营地门口、不时往里张望的落寞又期待的身影,那个会让他午夜梦回的人,阿珠。

    他以为从此无缘,不想世子给了他一个机会:不干涉他的计划,世子就会把阿珠还给他。

    他相信世子做得到。因为阿珠分明就是让他抢走的。说什么圣旨赐婚,圣旨本不必赐这桩婚。或者说,圣旨赐婚的对象,本可以是他。

    俞啸延失眠了。

    京都。三皇子府。

    按大宇祖制,皇子成年即可封王立府。如今五位皇子成年,出宫立府是立了,但并没有封王。

    原因有二:一是封王必封地。有蜀王、淮王两个亲王兄弟就够让景天头疼的了,再加上几个亲王、郡王儿子,岂不意味着大宇又要多大小几个藩王?

    其二便是,太子未立,如何封王?当然真要封也不是不可以,届时某一位王爷再被立为太子,也是可以的。但景天现在,便是王位的封号也不想给他们。

    原因见上。

    三皇子府里此刻,景玚与景珺正在书房秉烛夜谈。

    谈论的焦点便是这新冒出来的五皇子,景琪。

    景珺抱怨道:“这么一弄,我竟成了老六了。赶明儿我府上的牌匾还要改。”

    景玚道:“也别赶明儿了。尽快改了吧。父皇接连两道旨意,这是下定了决心要把景琪弄回来了。你何必在这个时候让父皇不自在?”

    景珺叹一口气,“也是。他名字都上玉牒了,就是现在死了,他也是老五,我还是老六。这牌匾反正是要改的,晚改不如早改。”

    景玚讶道:“你这是什么话?莫非有人要杀景琪不成?”

    景珺凑近他,“就是我们不动手,也会有人动手。正好浑水摸鱼,冒的风险小些。他现在不是在西北吗?那就让他来不了京都。”

    景玚沉吟,“你是觉得,他会是一个比老大、老四还大的威胁?”

    景珺:“父皇突然提起他来是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吗?父皇想用他来打破我们之间的平衡。太子总是要立的。”

    景玚:“既如此,我们或许可以争取他……”

    景珺:“三哥,这小子是有野心的,我们未必拉拢得过来。你想想,扶阳学宫是个什么地方?学费贵得离谱,他哪儿来的银子?他要么资质奇佳免了学杂,要么有人资助他。”

    “无论哪一种,你觉得他会甘于平庸吗?资质奇佳不会,受人资助就更不会。”

    “而且,你还记得父皇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认他的么?”

    “父皇让我们去御书房看天机阁的密函之后。”景玚道。

    “对,”景珺道,“父皇要么觉得我们都不够好,要么觉得我们不相上下,无法权衡,于是想起了他还有个儿子。如此,你还觉得父皇只是让他回来当谁的跟班么?”

    景玚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景珺一眼,笑道:“让六弟助我,委屈了六弟了。”

    景珺一愣,赶忙道:“三哥你想哪里去了?我不过这么一说。若真是跟班,我还巴不得是三哥的跟班呢!我母嫔位卑,弟弟我自小被人看不起,有三哥看护才不被人欺负。三哥对我的好,我此生铭记。”

    “再说,我除了有三哥还有什么?自然唯三哥马首是瞻,将来日子才会好过些。”

    景玚温和地笑道:“瞧你紧张的。你放心,有我在一天,我定护你一天,不让你受欺负。你母嫔的病可好些了?”

    景珺的母嫔静嫔,好歹也是个五品嫔妃,但在郑皇后眼里,那就什么都不是。后宫之主不发话,静嫔竟然连个像样的太医都请不到。

    初春偶尔得的风寒小症,竟然拖延至今还没好利索。

    “贤母妃将她常用的一个太医派去了,太医说了,母嫔再吃几副药就好了。母嫔还叮嘱我明日去叩谢贤母妃呢。”景珺感激地道,“谢谢三哥。”

    景玚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我能想到的自然帮你,母妃能想到的自然也会帮你母嫔。倒是你们,以后有事直说便罢。这回侥幸是个轻症,以后万万不可这么个拖法了。”

    景珺感激涕零地走了。

    景玚亲自送他出府。看着景珺离去的背影,景玚沉默地伫立半晌。

    景珺越来越让他惊讶。不是他说的话让他惊讶,景珺想到的,他也想到了。他惊讶的是这话从景珺嘴里说出来。

    这个六弟,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了;年纪最小,心计却不小。自己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他得要压住他,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更不能让他有自以为是、忘乎所以的得意。尤其得让他明白,三哥还是三哥,他只有紧跟自己,才有出路。

    这世上从来不缺乏聪明人。缺乏的是有自知之明、会审时度势的人。

    翌日。凤趾宫。

    郑皇后一大早就让人请了儿子进宫。

    “那日的事儿母后仔细想了想,”郑皇后道,“瑜儿你要小心,你父皇还赏赐了苏值百两黄金。无缘无故的,赏他做什么?偏偏与景琪上玉牒的旨意同时出来。定是与景琪有关。”

    景瑜一惊,“母后是说,苏宰辅在帮景琪?”

    郑皇后压低声音,“你父皇上次认回景琪那孽障,这次给他上玉牒,两次与他有关的旨意,苏值都在御书房。不是苏值还能是谁搞的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父皇从来没提过那孽子,如何突然就想起来了?”

    景瑜沉吟:“苏宰辅向来不站在我们任何一个人一边。如果他与景琪勾结在一起……”

    郑皇后的神色变得凌厉:“那就必须除掉他!”

    西北。岷州城。叶王府。

    叶兰亭还未收到俞啸延的回复,先接到了京都来的消息。可以说是消息,也可以说是命令。

    命令是:不能让景琪活着去京都。

    叶兰亭一阵头疼。这帮皇子龙孙,内斗不要扯上他好不好?不让景琪活着去京都?说得简单!

    但凡你们未雨绸缪,在他成为五殿下之前呢!现在指手画脚让自己动手,是嫌他们叶王府死得不够快么?

    叶兰亭踱步片刻,动身又去了岷州营。

    “想好了吗?”叶兰亭冷脸看向俞啸延,“要不要我给你一年时间慢慢想?”

    俞啸延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回世子,末将想好了。”

    “噢?”叶兰亭冰冻的脸有了一丝春风。

    “末将认为,人命大于天,何况于我有恩的义父义母的性命。世子,还是先救王爷王妃的好。”俞啸延板着一张万年冰块脸,郑重其事地道。

    叶兰亭这个气啊!这话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他不孝了!

    “懒得跟你废话!”叶兰亭道,“人在哪里?我今日就要带走!”

    俞啸延不为所动,“恕末将不能告知世子。”

    叶兰亭气急,“你不说我还不能自己去找吗?!”

    俞啸延神色淡淡,“世子请。”

    叶兰亭怒极,拂袖而去。

    偌大军营,他怎么可能找到?叶兰亭出了营帐,便四下问人。问副将,副将早见状不对,躲起来了;问下面将士,一众人等索性直接就给他跪下了。

    “俞啸延!”叶兰亭仰天长啸。

    俞啸延闻声而至。也给单腿跪下了。

    “啪”的一声脆响,叶兰亭一巴掌就上去了!俞啸延纹丝不动,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也不用真气抵挡,脸上顿时留下了一个鲜明的五指印。

    “记住这一巴掌!我爹娘跟我姐若是有什么事,叶王府若是有什么事,西北军若是有什么事,我拿你的人头祭奠!”

    叶兰亭倏地一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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