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不否认,她歪打正着挑出来这首连自己都觉得艳俗不喜的词曲,虽说是有轻视这位客商的用意,向他发泄一下差点认错人的迁怒;但也是想向他表露示好的,商人嘛,一般品味高超不到哪去,说不定他喜欢这词。最好是他愿意跟自己多说上几句话,让她有机会试探一下对方的来历,毕竟她现在急着找人,要能从他这里得到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就好了。
她坐在对面一边手拨琵琶唱曲子,一边留意赵姓客商的神色,她发现他只专注于低头吃茶,微微笑着听曲,并不抬起头来看她。
等她唱完,他倒是神情客气地说了几句如同其他那些听曲客人一样千篇一律的赞美之词:师师姐儿真是这大宋国都唱曲最懂得拿捏唱调情感之人,无论什么样的曲目都能唱出感人的味道。
还没等李师师说出来假意的谦虚,这人便接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感谢师师姐儿特为赵某弹唱一曲,也请早些休息吧,在下告辞。”
没想到他会如此匆促,师师慌忙间将琵琶搁在案上,先他一步从椅子里站起身来。
赵姓客商暗暗地看了她一眼,搁下茶盏,起身对着师师略一拱手,便长身玉立地向着门口走去。
本以为他大步翩翩而去,就径直拉开木门走向过道,走出这矾楼,将自己此刻百转千回又无计可施的念头像火苗一样灭掉。但他的确拉开了门,但是拉开门的同时,他又令人不防地转过身来,看着呆楞住的李师师轻声说道:“对了,差点忘记告诉娘子,在下名叫赵乙。”
李师师瞪大了眼睛:所以自己浑然不觉喊出的那声“小乙”他是听得一清二楚了?他该不会真的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吧!不可能不可能,他的年龄跟自己要找的小乙对不上……可惜今天竟没有仔细跟他说话的机会,以后他可还会再来矾楼?真想再问问他,可若他不再来了,那可真是茫茫人海,不知道以后还能再去哪里寻找他了……
李师师站在原地内心辗转之际,商人赵乙一脚迈出矾楼,门外大街两侧三五徘徊的十数名黑衣卫士便如夜鹰般即刻敏捷地跟拢上来,不远不近的跟在赵乙和他两名随侍的身后。
那两名随侍的男子都是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一个看起来刻板寡言,正是刚刚守着房门那位,另一个不久前恐吓李夫人的时候跟此刻脸上一层又一层的笑意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个人出门不久便谦恭地对那赵乙问道:“京中盛传,李师师芳华绝代,色艺双全,大人,您以为如何?”
赵乙转头对他看了一眼,年轻俊朗的脸上神色不明,低声发出哈哈一笑,缓慢说出意味深长的一句:“美则美矣……”
这人赶紧答应着“是是是”,却仍神情索然,向身旁沉默行走的男子小声问道:“蔡大人,你说圣……咱们大人这是何意啊?”
这位蔡大人皱眉答道:“要我说,民间对此女的风传必然有些言过其实,这烟花之地的女子,最多是年轻貌美能歌善舞,除此罢了,还能有多少不同凡俗呢。”
赵乙在前面听到了身后二人言谈,又是哈哈一笑。
主从一行沿着矾楼门前大街径直向西,再往南拐入巷道,登上停候在地的马车,扬长而去。
同一时间的矾楼,李师师从乐坊步履缓缓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今晚的客人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而李夫人独自倚立在矾楼最顶层的一个未点灯火的小房间里,通过敞开的两扇大窗,极目望向赵乙一行人往西行走的方向,脸上挂着错综复杂的苦笑。
盛夏流逝,天气转凉,晃眼间几个月过去,很快到了农历十月初一。
李师师一早就跟李夫人说好了这天她要约上绮丽苑的梁楚颜一起去庙里逛逛,顺便找个空旷的地方趁着节气也给死去的爹妈烧些纸钱。
李夫人跟一直以来的大多数时候一样,除了在说些“所谓正事”的时候正眼看她,平时冷脸相待,不管对谁,她也只在极少情形下才有温言善语的一面。
听李师师把话说完,李夫人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茶盏,抬眼扫了她一眼,说道:“哦,是要去烧纸钱……那还是给你那短命的爹爹多烧些吧,你娘她可用不着你这些。”
李师师闻状一股难以压制的火气噌上心头,“你何须如此刻薄,我爹娘到底是跟你有什么样的仇!人都早已不在了,对一个死人应有的尊重就算谈不上,也不至于这么不依不饶地咒人家短命吧!”
李夫人看着她那横眉冷对的模样,心里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这是李师师长这么大以来在她面前表露的极少极少的瞬间,那么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
李夫人也再控制不住自己,一个维持着多年来的李夫人面目示人的真实灵魂似乎从她严严实实的躯壳里化蝶飞出。
李夫人在身前的桌案上猛拍一掌,震得几个茶盏琳琅作响,“那倒真的是,对你这个爹当然要尊重,还要谢谢人家死了也给你当这么多年的幌子。真正该死的是你那见色起意、忘恩负义的爹,恶人活千年,该短命的反而长寿。”
李师师冷冷怔怔了片刻,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这个爹那个爹……她不解地抬高了声音:“说什么呢你?”
李夫人身体里那根绷紧的弦悄无声息地松了下来,但她随即更加歇斯底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教习师傅们教你那么多遍的礼仪都是让你拿来下饭的不成?往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不说,走起路来恨不得把袖子甩到天上!这些都算了,怎么现今你还想要冲我呼来喝去的吗?我不过只是告诉你,要去寺里上香且随便你,烧纸钱什么的还是省省吧,你……你娘用不着你的。”
“哼,我娘怎么就用不着了?说得好像你会很好心,平时有替我烧过纸一样。别说你根本不认识我娘,就算认识,我也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好的心肠。”
李夫人本以为在她刚刚的示弱下,李师师就该识相地爱去哪儿去哪儿了,总之她最好赶紧离自己远远的。想不到她还在这里气哼哼地回嘴。
李夫人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既然你是跟梁姐儿出去,我倒不必担心安危的问题。以梁姐儿的身手,寻常宵小是难以近身的。想我当年也曾花大价钱请了武艺卓绝的师傅悉心教你,你若稍稍肯用心,学些皮毛自保也足够了,可惜无论如何也教不会。这还从小养在我身边的,若是留你在王家那种粗鄙小户长大,估计你怕更是样样东西都不开窍。”
李师师果然在这番激怒下换了一层心境,“啧啧,既然你这些年来三番几次以我学不会功夫来诋毁我的出身,那我不妨今天跟你把话说透了吧。我怎么会不清楚你的用心?你留着我赚钱都不够,哪里会诚心教我功夫?我若真练就了得功夫在身,到时候一走了之,恐怕你拦都拦不住我。所以你找人教我功夫不过是试探我罢了,我怎么可能上你的当!”
说这番话的时候,李师师近乎恼羞成怒了。她甩手而去,留下李夫人苍白着脸坐在一室繁华的空寂里,浑身发抖。
李师师气冲冲地下楼,被几个小厮护送着赶到位于东京城郊西北角的相国寺跟梁楚颜会合。
见到梁楚颜,李师师忍不住将出门前与李夫人所发生的口齿龃龉详细地跟她讲述了一番。
梁楚颜叹口气,未先安慰她,默默拉着她的手进了寺庙,在大堂佛前烧完了香完成了三拜,又在佛前的蒲团圆座上静静地多跪了一会,等到李师师感受着庙里香火气息心神平静下来后,梁楚颜才拉着她起身走出大堂,拐到相国寺后院,两人沿着内墙边上碎石铺就的小路边走边说话。
“师师,我倒是没怎么听说过在你很小时候李夫人刚把你从相国寺接出来那几年是怎么对你的,难道从你到了她身边以来,她一直都像你现在感觉的看你不顺眼吗?”
李师师先将记忆在过往时光里漫游了一遍,这才细细地念叨起来那矾楼的李妈妈是多么一如既往的刻薄寡恩不近人情,只知道把她当作一架赚钱博利的工具,从小到大逼迫她苦练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天不亮就揪起来开嗓子,晚上曲子没弹熟是不让睡觉的……
梁楚颜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掩着嘴巴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师师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楚颜,听了这些,你是不是也很同情我?”
梁楚颜连连点头:“是是是,我真是太同情你了,我同情的都有点羡慕你了,因为你说的这些我全部都经历过,像我们从几岁的小娃娃时候就被培养将来要当清倌人的,一般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岁就要登台了,基本的诗词、唱作、琴棋书画功底,要什么时候练成呢?难不成这些都是天生的吗,必然不是,大概从四五岁到十四五岁之间的十年,是我们最辛苦最难熬的时间,必须得没日没夜地练习,这就是所谓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李师师听到这番话语神情有些尴尬,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强行辩解道:“你不知道啊楚颜,她还逼我练习武艺,同时还不能耽误练琴和习曲,反正只要是她让我学什么东西,不管我有没有空闲的时间,怎么安排时间,她只管我最后有没有学会……”
李师师正说话的时候,忽然从前方小道的拐弯处走出来一个身着浅色长衫,高高瘦瘦相貌清秀的少年,他对着李师师看了几眼,止住了脚步问道:“这位娘子,你一定是矾楼的李师师姐儿对不对?虽然今天你没系面纱,但我一定不会认错的!”
李师师被打断了说话,只好对着少年客气的一笑,没打算认可或是否认,她正要拉紧梁楚颜的手,快步走离此处,随即听见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又有人走了过来。相国寺这个小小的角落,竟然变得莫名热闹起来。
携着侍女缓缓走过来的人叫崔念奴,这个人跟李师师算是同门,也是矾楼歌姬,她年龄要比李师师长上两三岁,身材高挑,嗓音甜腻,在李师师登台唱曲的这一两年以前,东京矾楼的头牌歌姬,所谓乐魁者,一直是崔念奴。
“哟,我听这里说话声音熟悉,还以为是谁呢,原来师师妹妹在这里啊。
崔念奴身着一袭草绿色衫裙,外罩一件雪白丝绒披肩,婀婀娜娜的踩着碎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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