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是她,李师师神色呈现一抹不加掩饰的僵硬,她简单行了礼,就算是打过了见面招呼。

    崔念奴径直向她走来,带着我行我素的热络,“妹妹啊,本来我这几天一直想特地寻你说句话的,可惜总也抽不到恰好的时间。既然今天这么巧合在这里碰到,那不妨就跟你说了吧。前段时间矾楼曾经来过一位姓赵的富商,妹妹可还记得?”

    师师在心里略一思索,眉头轻蹙起来。她也不接话,只等着崔念奴继续往下说。

    “我想他这段时间应该没有再来找过妹妹了吧?若他再来,我劝妹妹也不要理他。李妈妈说了,那个人来路复杂,不好打交道,而妹妹性格一向又是那个样子,很有可能处理不好跟他的关系,接着牵扯到我们整个矾楼都要倒霉。所以,他以后再来矾楼,一切都由我来与之周旋就好。那,就是这个事情哦,我特地庄重地跟妹妹说一声。”

    崔念奴气定神闲的说着话,一双美丽的眼睛直接又坦然地盯在李师师脸上。

    李师师内心里已经是气急败坏了,她最是讨厌这种样子的崔念奴。在她看来,你厌恶谁、要针对谁,或者干脆针锋相对地表现出来,或者以疏远表示不屑就好,但她偏偏顶着笑意盈盈的脸,端着温声细语的姿态,传达一种丝毫不顾人听了是什么感受、甚至让人感觉她就是专门让你有不好感受的话意。

    她声音又柔又细,旁听的人不加留意,多半不会记得她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只对她落落大方的姿态印象深刻。

    以往在矾楼,这样的情形已有过多次,李师师经常是听完崔念奴说话便高声反驳或者是态度粗横,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受了矾楼这么些年的□□,在涵养方面却始终不足称道,她总是那么容易就跟态度和善、轻声细语的崔念奴无礼蛮横地争执嚷嚷。

    但这次李师师心里的无名之火始终没有倾泻出来,因为梁楚颜一直在用力握紧着她的掌心,似乎是在给她某种提醒。

    而那个从拐角处贸然闯出的清秀少年也已经从情境的发展变化中确定他此刻偶遇的正是名噪一时的李师师,故而始终将带着好奇和探索的目光放在李师师的身上。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留意在少年身后不远处的空地上,被轻轻停放下来一乘软轿,轿帘掀开,走过来两个锦衣华服,清秀端庄的女子。

    静默了片刻之后,李师师出声向崔念奴反问道:“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凭什么?”

    她刚刚竟然能忍下来在这个场合下对自己发火,崔念奴还是有几分意外的,她挑了挑眉毛,笑呵呵地回道:“妹妹一向聪明伶俐,我还以为不说透你也能明白的。那客商来历不明,也许身份复杂。以妹妹眼下这种待人处事的状态,说不定真应付不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身体凑上来,靠在李师师颈侧,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清楚的声音说道:“其实我看来呢,说白了还不是李妈妈觉得师师你愚笨无用了些,别忘了,没你的时候,我可是这东京的乐魁呢。你真以为唱两首小曲,把我压下去了,你就样样都高我一头了?李妈妈应该不是这么想的。你看,既然这次她发了话让我来全面应付那赵姓客商,不正是无形之中表达了她的态度吗,也就是说,在这矾楼里,你来当这个头牌其实并不合适。”

    这一席话成功地让李师师内心五味交杂,又是恼怒、屈辱、不甘,又是对李夫人失望、寒心和埋怨,无法控制的情绪在心里交杂翻涌。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之后,开始口不择言地反击道:“随便你们,呵呵,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能有多在乎呢,不就是一个姓赵的吗,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从软轿里出来的两位女子,早就已经走到近前来。其中一位身着红衣、妆容妍丽,看起来年纪相对略小的女子一直在毫不声张地观察着浅衣少年投注在李师师脸上踟蹰不下的目光。

    师师话刚出口,就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左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打她的人用力极深,让李师师眼前有些瞬间发黑,她顿了顿脚,还没等反应过来,右脸上又挨了同样力道的一巴掌。

    梁楚颜惊呼一声,伸手便钳住了这个穿着极为考究的女子手臂,口中喝问:“娘子是何人?凭什么无故打人?”

    一直专注看着李师师的少年此刻看清了两位来人,忽然脸色发白,有些战战兢兢起来,“两位帝……两位娘子,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原路返回?”

    打人的红衣女子嘴角噙着轻蔑的浅笑,表情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稀松平常,眼睛盯着李师师,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只是打你两巴掌,这已经是极轻的了。若是真想跟你计较,就凭你刚刚那几句狂妄的话,我随便治你什么罪名,那还不是都由着我的心情挑。”

    李师师被打的晕头转向,一只手捂着半边脸庞,露出另外半边脸上红艳艳的手掌印,“你真是可笑,我到底说什么了?你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人却还在这里振振有词……”

    从软轿中一起出来的另一位黄衣女子急忙轻轻扯着红衣女子的衣袖,用眼神加以摇头对她表达着无声的劝止。

    红衣女子冷哼一声说道:“既然你说我是不分青红皂白打你,那我问你,刚刚你是怎么说的?这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你说‘姓赵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难道不是大逆不道?”

    旁人尚且不说,梁楚颜是最知晓“触犯当权者”这种罪名之可怖的,她的祖上本曾在朝身居高位,就是因为获罪牵连满门后,她如今才沦落到了绮丽苑这个去处。此刻她双手环抱住李师师的手臂,极力劝她冷静和忍耐。

    黄衣女子也很不想事态继续争执扩大下去,便附在红衣女子耳边细声说道:“三妹妹,我们今天可是偷偷跑出来的,一定不能在外惹出事情,别忘了如今的官家已经不是我们的爹爹了。刚刚可能是你听错了这位娘子的意思,念她无心之犯,别再纠缠下去了,我们赶紧回去最是要紧。”

    红衣女子凝眉想了想,皱着眉头冷哼一声:“算你今天运气好,我且先饶你。”她就着黄衣女子拉扯的手臂一边转身待走,一边对呆若木鸡的浅衣少年瓮声瓮气地喊了句:“五哥哥,你还不走?打算在这里看到何时?”

    少年惶恐状拱手相拜,“在下这就走,这就告辞!在下先行,两位娘子请慢走。”

    说完了话,少年怯怯抬头,快速对着李师师又看了一眼,便低眉垂目地缓缓走远而去。

    红衣女子看到少年离开,趾高气扬地朝着软轿的方向走去了,黄衣女子对着众人略略颔首,稍稍提高声音说道:“打扰了各位,舍妹自小骄纵,还请这位师师娘子大量海涵,不要与她多做计较,今日的冒犯,我替她在这里陪过了。”语毕,她不等众人有所表达,便微微俯身行了个简礼。

    众人都散去以后,梁楚颜本来很想问问李师师,崔念奴所说的赵姓客商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看着李师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只好劝慰道:“也可能是我的直觉吧,总觉得打你的那姐妹俩一定不是寻常人,否则不会动不动便抬出朝廷名声,我担心再跟她们纠缠不清下去,说不定她们真的有办法随便治你的罪名,你就忍忍好了,左右不过是两巴掌,总好于气不过去争执再招来更大的麻烦。”

    李师师还是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根本就是她在断章取义!我只是说那个人不是好人,又没有对朝廷不恭,她凭什么就能以曲解来定我的罪名?”

    梁楚颜感到了或多或少的无奈,“好好好,我知道,错的不是你,但是碰见这样的事情也是没办法了,如果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就算吃点亏没什么的。”

    在梁楚颜的耐心开导下,以及又跟她讲起找人的新线索,终于转移了李师师的注意力,她好像不再挂怀莫名其妙被人打了两巴掌的愤慨。

    两人分开以后,李师师回到矾楼,一迈进大门她就察觉到了氛围的怪异,四下环顾之后,她发现不少女孩子都拿手绢掩着嘴巴冲着自己走过来的方向指指点点的,不高不低的议论声时不时还有一两句飘到她的耳边。

    “听说这李大姐儿今天在外边遭人痛打了呢,啧啧啧,可别看她平时在这矾楼说一不二,飞扬跋扈惯了,你瞧,这不,出去之后,可没人把她当根葱来待见。”

    “也是啊,她可能平日就是被捧得太高了,根本不知道出了矾楼的天地,多的是权族贵胄,谁会把她放在眼里啊。”

    “看她那直来直去的性子,平时也没少冲撞李夫人啊,我可是见过咱们李妈妈被她气成什么样子的,真是巴不得她彻底得罪了李妈妈,最好把她赶出去,倒想看看到时候她会落个什么下场。”

    “我跟你们想得不一样,我可觉得咱们李妈妈,是十分护着这位大姐儿呢,毕竟是从小收养在身边长大的,跟你我这些成年了之后被她找来的,到底是有不同。不然你们想想,崔大姐儿在咱这楼里当了五六年的乐魁,如今她登台唱曲一个月,马上压过了崔姐儿的名头,你们觉得这里头,没有李妈妈的袒护?”

    李师师在原地静站了片刻,那些围绕着她的嗡嗡嗡的声音不由分说地扒开她的脑子往里钻,甚至那些声音背后说话的人,都不需要她太过刻意地去分辨。

    说没有人把她当根葱来待见的人,平日里待她,虽不像崔念奴那样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但也每每都是温婉可亲,通情达理,被她以为是极为可靠之人。

    说她被捧得太高了的,过去是最会在她面前说漂亮话的,总是称赞她才情过人,时常一本正经地表示要她指导唱腔和声乐的,正是这位。

    想要看看自己被赶出去会是什么下场的,是这矾楼里为数不多的在她面前抱怨过崔念奴为人虚伪,华而不实的人之一,当时她虽不曾与之附和对谈,却在心里希冀过和对方引为知己的可能。知己嘛,没有也就没有了,但可以有的时候,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

    从迈进矾楼,到走进自己的房间里,这是李师师长到至今的年岁从内心里体会到的最长的路。意外、难过、愤慨、屈辱,百味交织在心头,拥堵弥漫之后难以置信地化为了丝丝缕缕的沉静。

    她忽然明白了,一直以来,她自以为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这个世界上最实际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存在着非常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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