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虽然听在耳中显得轻描淡写,但对李师师而言,讲出这些话就像是在从她身体里抽走力气一般。除了梁楚颜,她这些年谁也不敢真的信任。虽然小乙是一个从小便长在她心底的人,可眼前这个高大英俊,正邪莫辨的燕青,他时而是小乙,更多的时候却是一个陌生人。

    在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信任燕青的时候努力说服自己试着信一下,对李师师来说,就跟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豁出去了差不多。

    人怎么会这么奇怪呢,放不下执念、吃尽了苦头到处找一个在心里惦记了十多年的影子,自己也知道总不能十多年过去了,等你找到时,他却一成不变还是记忆里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四岁小孩,他必然就是眼前这样的高大、英俊、陌生、令人捉摸不透,已经不会再依赖自己的人。所以对他的执念就能立消了吗?连轻信他一下都很难吗?不仅不敢信他,连心里那个无人能够替代的四岁小孩也需要划清界线吗?

    燕青的眼睛总是像蓝黑如墨的夜幕上亮闪闪的星子一般,“可有什么线索吗?”

    “她叫华阳,最有可能的姓氏是孟,跟开矾楼的李夫人之间有比较特殊的关系。多年前她曾经小范围地现身过一段时间,跟晏叔原、秦少游、张文潜等一些闻名于世的读书人有来往,可惜这四位现今都不在世了。”

    燕青微微皱眉道:“可还有其他的?”

    “如果你办得到,请帮我查一查曾经的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候,太尉孟元府上。”讲完这句话,李师师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与燕青之间已无任何秘密了。这称得上是一种托付,她心里颇有点孤注一掷的味道。

    燕青静默地点了点头,神情恍惚,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李师师看到他的出神,心里的直觉告诉她,对方的心里一定也有着轻易不知从何说起的秘密。她心想,如果燕青肯把秘密告诉她,那自己就不该对他的信任再有任何迟疑。但她同时也知道,以秘密换秘密,那是她和梁楚颜之间表达信任的方式,燕青多半不会。

    是的,燕青有秘密。但无关于信任还是不信任,他只是不愿意拿秘密去换秘密。

    燕青痞痞地一笑:“姐姐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会放在心上,反正我终日游荡江湖,打听消息的门路多少还有一些。”

    李师师点点头,平生从没有过的那种,有人与自己并肩而立共同面对人生未知的踏实感终究盖过了对于燕青就算有心事也不会向自己诉说的失落。

    在燕青之后的几天,那个客商赵乙又一次登门了李师师的乐坊,及她收拾停当赶过去的时候,只见那赵客商背着双手在不大的房间里不住地走来走去,神色暗沉隐忍,让李师师总觉着有几分若隐若现的怒气。

    不过,李师师才不会关心来她这里的客人都有着什么样别具一格的烦恼。事实上,对着那些一首一首唱不完的曲子,她早就将几分不由自主的应付掺在里头了,唱倦了、弹倦了,又不能脱手,也不过因为除此之外别无生计罢了。

    李师师看了赵乙一眼,公事公办地问道:“官人今天是听弹唱呢,还是只听听琵琶?”

    赵乙全无兴致:“给你省点事,你只要别出这间屋子,愿意干什么便干什么,也无需理会我,我自己待一会放松一下即可。”

    李师师爽快地点头:“好,要是每个客人都像你这么不在乎钱一定要花得值,那我这日子,真是不知道会有多好过。”

    赵乙似是略带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李师师坐在阳台上翻了半天的书,觉得天色渐暗、凉意渐浓时起身走回了里间,乍一抬头,看见那赵姓客商不知何时歪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她走至近前,看到自己平时用来练小楷字的毛笔被搁在条案的正中央,笔下还压着一张写满字的长条纸,一个个零零散散又密密麻麻的字写得到处都是,一个个搜寻起来,拼读着却是:“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李师师皱眉,心想:这好特殊的笔迹!

    但来不及细想,赵乙轻咳了一声,眼睛睁开的瞬间便迅速地从榻上坐立起来,“真……想不到啊,我居然能在你这里睡着了。”

    如果说生活当中的一切日常都如家常便饭,那应付客人对李师师而言,大多数时候是乏味可陈的正餐,偶尔无比嫌弃起来又如不得不吃的隔夜剩饭,但是能跟楚颜相聚玩闹的时光,就是让人欲罢不能的点心蜜饯。

    梁楚颜听完李师师告诉她“自己做了个有点艰难的决定,将关于探查身世的事情告知了燕青”以后,又是讶异,又是吃味地双手摇着李师师的肩膀晃了四五下。

    “啊!我就知道,从这小子一出现,你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李师师哈哈大笑:“楚颜,你冷静,没落的大家闺秀也是闺秀,从前真是让我想破头都想不到,你竟然能说出‘这小子’的话。”

    梁楚颜双颊微红,故作气不过地谴责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快说,你是不是一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我陪了你这么多年,这个燕青才出现几天啊,现在他跟我对你的了解就已经一样多了。我生气!”

    李师师笑得无辜又狡猾:“没有没有,还有一件事情他没有你知道的多,我没告诉他我会武功。所以放心啦,我们的楚颜暂时还是地位领先的。”

    楚颜伸手去往李师师的脖子里戳痒痒,“暂时?你还敢说是暂时,准备什么时候让他超越我,你说!”

    李师师连忙摇晃着身子左躲右躲,“哎呀,他怎么会跟你一样呢。我跟你说,自从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虽然我也并不至于现在就后悔,但我心里并没那么踏实。一开始挺踏实的,因为多了一个人跟我共同面对,我胆子似乎可以大一点了,但时间久了,还是没那么踏实,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那么信他。”

    楚颜终于不闹了,“这个燕青,他会经常到矾楼找你吗?”

    李师师摇头:“没有,其实自八月十五晚上相认以后只见过一次。听说李夫人先前一直阻止,燕青在她那里花费了不少的金银财宝才得到她的首肯。”

    楚颜:“跟他一起的那个李逵,后来也没有再到绮丽苑去过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离开东京了。哎,对了,燕青会一直留在东京城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我没有问过他的事情。”

    “哦!所以他的事情你问都没问,一个字都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情,那么保密,你却对他抖了个底儿掉?我的天呐!李师师,你还有多少惊吓是我不知道的?”

    李师师只有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梁楚颜眉毛都皱起来了:“我的乖乖,你从前,不,你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呀!”

    “哎呀,那怎么办,我已经说了。再说小乙,他不会那么令我信不过的吧。”

    话虽如此说,但在李师师心里已经滋生出一种不妥和不安的感觉,开始由丝丝缕缕逐渐织成一条线。

    梁楚颜这时想到了别的什么,急忙转换了话题:“对了师师,我之前不是偶尔也会跟客人交谈的时候提一下秦少游和晏叔原老前辈给你写词的事情嘛,想看看有没有客人会透露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消息。这段时间虽然特别具体的,我倒也没听说什么,不过不久前,有位客人说了句‘这个事儿之前在百花茶肆有不少人都在讨论呢’,所以不如我们改天也去这茶肆走一趟,看看有没有收获。”

    李师师点点头,心里默默记住了百花茶肆这个名字。

    这此后不久,周美成再一次上门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反正有了跟李师师喝醉酒的经历,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他这次看起来与以往十分拘谨腼腆的形状很有些不一样。

    李师师带着一点玩味的促狭,笑嘻嘻地开玩笑道:“啊你终于来了!怎么样,感到好些了吗。”

    周美成故作不察地挥挥手:“嗨,只不过是不小心又喝多了一点点酒,睡醒一觉就好了,难不成还需要耗费许多时间休养一番么。”

    “哦,这么长时间难道你不是在休养,那你是在干吗?写词吗,太好了,快让我看看,你最近又写了什么。”

    两人竟一来一往地斗起嘴来了,将站在一旁的青萍和绿芙看得目瞪口呆。

    周美成:“当然不是在休养,就我这身体,一二十岁的年轻小哥儿未必能跟我比。”

    李师师:“啧啧啧,人过中年了还那么争强好胜。”

    周美成:“你是有所不知,我也就是长相上吃了亏,看起来比较沧桑而已,实际年龄并没有那么老。”

    李师师:“哦?那要不你公开一下贵庚几何,我帮你判断一下到底是老还是不老?”

    周美成:“没事没事,这么一件小事我自己判断一下就可以了……”

    话音一转,他一边环视四下,一边将声音压得极小声,“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我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李师师脸上立刻也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心里却在偷笑,“也没说什么,就是你告诉我让我别得意,说我能有今天的名声地位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了秦少游和晏叔原写的那两首词而已,而且事实上那两首词根本就不是为我写的,还有另外一个名叫‘诗诗’的人,你还说你要跟我一起把那个与我名字一样的神秘女子给找出来,以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周美成闻言眉头越皱越深,直到听完,他深吸一口气,仰天抬头,左手十分无奈地一巴掌轻拍在了自己额头上,口中念叨着:“我的天,怎么会?我怎么连如此不靠谱的事情也能应承下来,果然是喝酒误事,这让我去哪里找这么一个只有影子留在世上的女子?”

    虽然李师师心里知道这位很会写词的美成君于人情世故上是极单纯的一个人,却还是没想到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向自己发出质疑,这要但凡换了除他之外任何一个人,怕是不管别人告诉他曾在醉酒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第一反应都是既不相信更不认账的。

    “是啊,你就是这么说的,你不相信对吧。”李师师的话音往下沉了几分,是她自己不相信。

    周美成还是一脸惭于见人的样子,“说了就说了,又收不回来。但我只能是尽可能去找,能不能找到却是一分把握也没有。另外啊,我说你因此得名的那个,可别往心里去……人有时候醉了酒就是讨厌,说什么做什么的确是丝毫也顾及不了旁人的感受了。”

    这让李师师千真万确的于心不忍起来,但她心里很是矛盾,美成君这份信任,她自然是舍不得以坦诚谎言来将之退回去的,何况他能够帮自己,不管最终有无结果,有他的助力总好于无;可是如此一来就意味着自己白白欺负了这位老实人,心里实在有点七上八下。

    李师师看着他嫣然一笑,又说起了别的,“你酒量不应该只有这么差呀,才两壶酒,况且我还喝了呢,又不是你一个人喝完的,你怎会这就醉到不省人事了。”

    周美成搔着后脑勺温温吞吞地说道:“哎,别提了,还不是因为平时过于贪图醉酒的滋味,所以哪怕喝的少,也很是喜欢寻求一种似醒非醒之间的感觉,这样就能忽略掉生活里总是各种各样不如意的现实。没想到久而久之,身体对醉酒的滋味牢牢记住了。所以酒量不仅极差,似乎还越来越差,毕竟我喝酒图的就是自我麻醉嘛。”

    听了这话,李师师心里的于心不忍比之前更重了一些,可见自己转换的话题实在是也不怎么样。

    而且她想转换话题,周美成却偏偏想说“正事”,“既然我夸了海口,那就该想办法了,不能说了跟没说一样。要不然去百花茶肆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查到些什么。”

    又是百花茶肆?李师师瞬间对这个地方的好奇胜过了一切。

    看她皱眉思索,周美成发牢骚道:“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查这个人呢,难道只是因为觉得她跟你争抢风头了所以不服气想要找出来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哎呀,小小年纪,好胜心怎么这么强。”

    李师师这才辩解了一句:“不是因为争强好胜。”

    周美成:“那就是你还是太闲了。找点事情做做也好,省得整日窝在这矾楼里除了练琴唱曲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李师师在心里翻白眼:你才是太闲了呢,我这个事情就算有时间都极难办的,你还以为我除了练琴唱曲没事做?

    周美成:“其实我今天来,也算是跟你告个别。两日前朝中决定将我调任顺昌府,不日就得动身。如今我年岁渐长,力不从心之状越来越显,不知此番离开东京,还有无与你再见的时机。”

    李师师望着那张失意落寞,渐显老态的面孔,忽然想到若是自己生父在世,恐怕也是这般年纪、这等形容,心中便有一丝难言的不忍,问道:“这官要做得如此左右掣肘,精疲力竭,我看不做也罢。”

    周美成笑了笑:“跟你待在一处,我时常受你感染,喜欢见你那副爽利取舍、无忧无虑的劲头。可惜人各有命,我注定得在你看来没趣的做官里找我的寄托。”

    李师师无以反驳,只说到:“你这一走,我又见不到你写的词了。”

    周美成:“你如今登台唱的也越来越少了,我离开后还是会继续写的,若他日得以回来再见,我都拿来给你挑着唱。”

    李师师感觉得出他对自己那种仿佛毫无来由一般的信任,心里愈加不是滋味起来,人都以为周邦彦盛名,而自己却看到了他的很多不得已,虽初识不久,但总觉得一见如故,此刻却要面临突如其来的天各一方,可见谁的悲欢离散也不能全由自主。

    “你离京那日,可要我去送你吗?”

    周美成一脸惊慌,双手摇得像拨浪鼓:“可别折煞我了,有你这份心意我便已知足,回头你张扬显赫地送我一回,也许我本来可以的不日返京也会让你给折腾没了。”

    李师师全然不解其意,只说到:“要是旁人我才不去送呢,一番好心却将你吓成这样,算了,你说不去便不去吧。到了那边好好保重身体,等你回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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