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李师师满心悲戚又满是庆幸地笑了笑,她发自内心地感恩命运待她之不薄。全赖上天成全,兜兜转转,几年后她也来到东京,再一次遇到已经成为绮丽苑一名歌姬的楚颜。

    她在这里一边想着往事,一边不知不觉间喝光了一壶茶水,恍然回神时候,才发现那周美成竟已自酌自饮地喝完了最后一杯酒,头歪在椅子上沉沉地睡去了,口鼻中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李师师哑然失笑,半天光阴,像是从浮生里偷来的那般不真实。她喝了三杯酒,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平时不愿回想的往事,也不知道也周大才子又有着怎样的一番过往,才会这么贪图一遍又一遍地凭借醉酒到半醒半梦之间去寻求慰藉。

    李师师正在一脸憨痴地看着周美成发笑,冷不防李夫人一把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让她险些分不清楚何为现实,何为过往。

    她看着有两个重影的李夫人走进门来,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她浑不同以往的战战兢兢,竟看着那个重影的李夫人嘻嘻笑起来。

    李夫人招手让门外的青萍和绿芙走近前来,一脸厉色地说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将人看成了这个样子?”

    绿芙一脸急欲制止的模样,“夫人,你不要说了……”

    青萍也很委屈地解释道:“姐儿今天非要招待周先生,说是感谢他的帮助,小的极力劝了她,结果遭了她一顿不喜的斥责。”

    李夫人:“先去找两个小厮来,扶周先生去客房休息,你们两个再将这里洒扫干净,放熏香驱散酒味,稍后便有贵客立即上门,不可怠慢。”

    青萍立刻讶异地问道:“夫人,你看我们姐儿此刻这副喝醉的模样,还能见客?”

    李夫人:“若是寻常人,今天必然推脱了。但一会儿这个客人我确是能够放心的。”

    李师师的头脑里,自认为是无比清醒的,但眼看着李夫人在此间安排妥当后就要离开,她忽然不管不顾地恃酒耍起疯来,“喂,现在你却吼她们二人作什么,她们从小就被你放在我身边,平时什么事情都暗中向你报告,你也一再要我善待,轻不得重不得,在你面前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绿芙已经听李夫人的吩咐去找小厮了,青萍瞪大眼睛向李师师看了一眼,立刻慌乱地跪地不起。

    李夫人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没饮多少酒,看来却是醉得不轻呢。”

    李师师:“你只道我饮酒,却不关心我因何饮酒,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时常觉得满心凄苦、无依无靠,你养我这么大,难道只希望我当一个没头没脑受人牵制的木偶?”

    “哼哼,你要真是木偶我倒是省心了。所有能做的我都替你考虑到了,你还想怎样?”

    “你能不能不要一切都凭着自己的猜测,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能不能平心静气地问问我,我最想做什么?

    耐心本就有限的李夫人这下子也不由分说地火冒三丈起来,“你们,将她带回去她的房间,灌她醒酒汤,若还是不清醒,就给我拿冷水泼到她清醒为止。”

    李师师冷笑连连,仓促地朝李夫人行了个礼,自顾自地出了乐坊的门去。

    回到她自己房中坐下片刻,绿芙端来了酸酸甜甜的醒酒汤,她便接过来二话不说地大口喝下。

    绿芙站在旁边,不知是急于化解李师师洞悉她们心向李夫人的芥蒂,还是仅仅是没话找话,“姐儿,听说今天晚上要在乐坊见你的那位官人很是不同寻常,不仅英俊潇洒还出手阔绰,挥金如土,早先他一连给李夫人送了几箱子的金银珠宝,夫人都没松口同意让他见你,现在不知道为何,李夫人突然答应了,还直接让他越过了本来排在前面的客人,让他今晚就来乐坊。”

    刚刚走进门来的青萍见状也接了一句:“姐儿,听说是因为他后来坦白告诉李夫人,说他与姐儿是自幼便相识的,李夫人这才答应了。”

    李师师听到这里,心里一动,自幼相识?

    自幼相识的人除了梁楚颜,自然只有一个燕青。

    可是如今她对燕青,却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样的看法。那是她从记事的时候就闷在心里当成慰藉的人,甚至一直以来连楚颜都无法替代他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从十来岁开始,她便想方设法地找他,如今他终于出现在自己身边了,可他心里恐怕将她看得比一个陌生人亲近不了许多吧。

    燕青被人引导着走到李师师乐坊的门前,门外侍女将帘子挑起,燕青一眼便看见了正对门口的房内坐在一张圆桌前面的李师师。

    看到他走进来,李师师站起身,自上回重逢后一别,已是多日。

    燕青亦在心里思量,上次借着黯淡的月色和灯光,只看得出她明眸皓齿,此刻房内光亮如炬,她看起来清晰明媚,一袭水青色裙衫罩着纤细匀称的小巧身姿,黑发如鸦一般盘作发髻,薄施粉黛的脸上眉目清秀,一双如秋水流转的杏核大眼中含着一点若隐若现的坚毅清明。

    燕青移开目光,“姐姐看到我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

    李师师略垂下头,淡淡一笑道:“已经听说了,说是跟我自幼相识,那还能有谁。”

    燕青笑笑,一时没有出声。

    李师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无措,手上的动作就随意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拿过了那把她已经提前调好音的琵琶。

    燕青阻止道:“姐姐,这个唱曲是你整日都要忙的事情,此刻不唱也罢,我特地来见你,跟你说说话就是好的。”

    李师师:“小乙,听说你在李夫人那里花了大价钱的,我还是唱吧。你也正好见识一下我这个赖以谋生的手段。等唱完了我们再好好说话。”

    其实能不能唱的跟平时一样好,她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这首词周美成刚写好的时候,李师师本不打算拿出来唱的,她近来时常会有这种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藏私欲——她想挑选一首最好的、自己最喜欢的词,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将来等到一个独一无二的时刻到来的时候再唱。

    可是几乎就在得知来人是燕青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就决定要唱这首词了。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这是周美成最近新写的《满庭芳》。因为这首词李师师对周美成更加另眼相看了几分。她唱了十年曲,那些单纯是倾诉情意、你侬我侬的词已经再不能在她心里引发真正有共鸣的感情,为了满足的客人要求她当然偶尔还是要唱的,只不过每唱一首那样的词,她就会更多一分盼望着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与眼前的生活和身份划清界限。

    这首《满庭芳》,先说时节,再轻描述景,将写词人想象自己置身的某一场景疏散寂寥地简短道来,唱出来是一派的淡漠、静寂,每一个字对场景和心境的刻画都像是不浓不淡的刚刚好。

    李师师开口之前,光是开头那段前奏,她就反复弹了三遍,虽说她弹琴的技艺不亚于唱功,但心慌唯有自知,指尖拨弦全凭下意识,至于口中的音调怎么发出来,她刚刚差一点头脑一片空白。

    无意识间,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燕青一眼,而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是毫无缘由的,李师师的心在那一刹那沉静了下来,事已至此,什么也不管了,跟平时一样该怎么唱就怎么唱吧;噢,对面听曲的是燕青,是燕青又如何?反正唱不唱得好已经不重要了,听曲的人是谁更不重要了。

    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为何突然变得那么冷静、淡漠,那种置身事外的荒芜感从何而来,唱完了才发现竟是如此的一气呵成,自己也很有点意外了。

    燕青迫不及待地鼓起掌来:“姐姐唱得很好,虽然我一介武夫,诗词音律方面全然不通,但即便如此我刚刚也能听得出来姐姐词和调当中所流露出来的凡人都有的不得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寥。我真是发自内心地为姐姐叫好。”

    “多谢小乙……我一直忘了问,当年你去了大名府以后,还有人再唤你‘小乙’这个名字吗?”

    燕青笑了笑:“其实我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叫什么了,还是卢伯父跟我提起过说我原来是叫作‘燕小乙’的,姐姐无妨,你愿意怎么唤就怎么唤便是。”

    “那好。小乙,我有一言,你以后若是想要见我,便派人送信给我,我会找机会到外面去见你,切不可再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白白送进矾楼,有那么多钱财实力,完全可以拿去做些有价值的事情啊,可不要再如此虚掷了。”

    燕青眼睛亮闪闪的,“姐姐不要担心那些身外之物,用来见你,就是很有价值的事情了。”

    “真的,以后千万不可如此,那么多钱,我都替你心疼。”

    “莫非是姐姐需要钱用?想想也是,即便是天下人都巴不得一掷千金来见上你一面,可那些钱被你们的妈妈收了,估计给到你手里所剩无余。不过姐姐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李师师想想楚颜,又想想燕青,楚颜是与自己互相扶持这么多年的,可是燕青也是一样的无依无靠,且两人少小失散,不知道他这些年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如此一来,心里恨不得以更多的掏心掏肺来补偿那个依然在自己记忆里是粉雕玉琢小娃娃一样的小乙。

    李师师叹气道:“我自己不要钱,我需要花钱做事情,可眼下一时间我还不知道这个钱应该怎么花。”

    燕青瞬间从这句话里揪出了重点:“不知是什么事情,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姐姐可愿意我来替你完成?”

    李师师看着他好看又陌生的脸愣怔了片刻,终究还是卸下了心防:“找人。说来我这些年也真是奇怪,刚开始最大的事情就是找你——虽然也没找到,因为你是自己出现的。但我又无意中听说了一点关于我身世的东西,所以找完了一个接着找下一个,总归这些年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找人。”

    燕青:“身世?是找你的父母吗?”

    李师师摇头:“是我的母亲,但也可能不是。”

    “姐姐打算怎么做呢?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多吗,可还有其他人能够帮助姐姐?”

    李师师再次摇头:“不多,因为这么多年了我自己也没有太多眉目,就更加不知道应该如何求助于人。”

    “姐姐可愿意将实情告我,如果我做得到,我一定想办法帮助姐姐查找。”

    李师师咬咬嘴唇:“我的父亲,原来是京城负责织染的匠吏,他在我四岁那年因罪入狱,于是我被送到了相国寺,后来他在狱中死去。到六岁时我被李夫人从寺庙接出后便一直养在她身边,大概是在7年前,我无意中听说我的母亲有可能还在世上,像是被关在什么地方不得出来。但是这个消息说得极为隐秘,我又听得只是只言片语,但既然不再是一无所知,便无法置之不理罢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将此事查探清楚,但至今也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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