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跟佛印禅师的最初结缘,是在他被贬官到瓜州的时候,当时佛印禅师已经先后在江州承天寺、淮上斗方寺、庐山开先寺、归宗寺住持游历过了,后来到了丹阳金山寺。苏老一来瓜州,就听说金山寺里有一个大和尚,名声响的不得了,苏老就心想:佛教是很值得人尊敬,可他一个和尚,能有多大能耐,改天我有时间一定得去金山寺看看这个和尚,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过了一段时日,苏老果然去了金山寺,跟这位闻名遐迩的佛印和尚相对而坐,苏老侃侃而谈,上至朝廷皇帝、文武百官,下到他官居各地的风土人情,从治国之道谈到为人处世之理,但不管他说什么,这和尚都是微微笑着点头,一言不发。苏老心想,搞不好这人也只是徒有其表,内里却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草包吧,不然怎么说什么都接不上话呢。
苏老正暗自揣度着,和尚忽然发问,‘在先生眼里,老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苏老想也不想便直言不讳道:‘在普通老百姓眼里,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有本事,名声很响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比你更厉害的人了,所以就格外高看你。其实你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只不过是在这寺庙里故弄玄虚,骗普通人的香火钱而已。’
其实这番话也是苏老故意说得如此难堪,想看看和尚接下来的反应,没想到佛印和尚不气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又默不做声了。
苏老便问道:‘那在你眼里呢,你又如何看待我苏大学士呢?’
和尚也是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道:‘你很好,很有学问,为人很有修养,老衲自愧不如。’
听到这话,苏老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了金山寺,在回去的路上却越想越不对劲,怎么明明自己嘲讽贬低了这佛印和尚,他不仅丝毫不以为意,还反过来夸奖自己呢?独自沉思良久以后,苏老恍然大悟地哈哈大笑起来,对身边的随从说道:‘一个人内心里有高尚的修养,经他的双眼看到的旁人自然也是胜过自己的,而自己有不足时,也就经常看不到其他人的好处了。我还是不如这个佛印和尚啊。’
苏老这才打消了心里最初对佛印的各样偏见,把他当成了一个心胸宽广有大智慧的人来相待。”
说书先生喝了几口茶水,继续讲道:“苏老跟这佛印和尚熟识以后呢,经常互相邀约共同游玩。有一次,两人一起泛舟江上,在漂流的江水中随着舟船的摇摆欣赏着晚秋傍晚时分的两岸风光。这小舟里摆着一张矮方桌,上边有炸鱼干、花生子还有两壶美酒,两人歪靠着船舷,一边饮酒赏秋光,一边谈古论今,很是惬意。
这时候,苏老一眼瞥过去,看到不远处江流上游的岸边有一只大黄狗正在啃咬一块骨头,遂哈哈一笑道:‘佛印,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句子给你。’
佛印和尚刚开始不明其就,但顺着苏老的目光一看过去顿时明了,只见他二话不说,将他手中苏老所赠的亲笔题写着自己诗句的一把折扇摇了两摇,平飞着将这把打开的扇子往江水里甩了出去,口中说着:‘收到,我这便对给你了。’
一时之间,两人相视对方,彼此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俩人彼此之间对于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根本不须多说,对方瞬间就能清晰明了,这要是换成一般的人跟人之间啊……反正老夫活了五十多年,几乎从没见过什么所谓的知己。”
讲到这里,说书先生默默地停顿下来。
围绕栏杆的阁间座位中有的是没有耐心的听客,“老夫子倒是赶紧把话说明白呀,这俩人的一举一动是什么意思,他们二人虽然瞬间清晰明了对方的意图了,可我听不明白呀,请赶紧明示,当真是心里急得很。”
“老夫人快点揭晓谜底吧,我也心里挺急的。”
“就是就是,你这个老先生太懂得在哪个地方吊起人的胃口了,往往讲到兴头上就停下来,其他人可能还有兴趣去想一想,猜一猜,俺可没有。”
“俺就是想猜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俺也没这个本事。”
茶肆里爆发出了一阵喧闹声,有哄笑的,有讨论自我见解的,还有附和那几个听不懂又着急知晓答案的年轻人的。
说书先生不紧不慢地道:“几位郎君别急。听老朽一言道来。船里的这两位彼此看着对方笑够了以后,推杯换盏地各自喝了两盅酒下去,苏老从旁取来纸墨,将一句话写在了上面:狗啃河上(和尚)骨,他才一写完,佛印和尚便接过纸笔,在下面写道:水流东坡诗(尸)。于是这两句对仗工整的对联便留存了下来,而不清楚这背后故事的人,初看之下,大概很难想到写这对联的两人,最初完全是借着字的谐音来调侃和取笑对方的。”
谜底一旦揭晓了,茶肆里众位茶客有人鼓掌,有人大笑,还有人高声喊道:“的确是有意思,两个都是不分高下的高手,不动声色之间一个骂了人,一个还了口,真是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之间的对骂完全不一样又更有意思得多呀,还有没有其他得,再讲一个!”
由于不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李师师虽也一度沉迷于轻松欢乐的氛围中,被他人和环境渲染着情绪,保持着一致的好奇和欢笑,但总归她对于自己此行的目的还没有彻底忘记,于是也借着这阵子的混乱,低沉着声音喊道:“老夫子,虽然你讲的这佛印禅师非常有趣,但东坡先生交友众多,想来奇人异事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能不能讲讲苏老前辈和秦少游先生的故事?听闻虽然苏老前辈有意将自己的亲妹妹唤作苏小妹者许配与秦老前辈,但秦老前辈始终痴情于一名叫作‘诗诗’的神秘女子,不知此话是真是假呢?”
说书先生还没有答话,立即有其他听客接上来说道:“‘诗诗’?不知是哪位师师,难不成说的是矾楼的那位吗?矾楼的李师师娘子名动天下,听说秦少游老前辈生前给她写过爱慕之词呢。”
“这位老弟,一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肯定不是百花茶肆的常来之客,怎么着,该不是你也垂涎那矾楼李师师的才华美貌吧?”
“那倒没有那倒没有,不过这李师师也算是当世难得的奇女子了吧!她从当初年少时一唱成名到现在还稳坐着东京乐魁的交椅,可有不少年头了。”
这时有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冒了出来,“那是她不要脸!要是你几年前就来过百花茶肆听说书,听过之前讲的飞将军,你就知道那才是当世难得的奇女子,李师师只是名字恰巧跟飞将军隐姓埋名以前有一点点相似罢了,就敢将几大文豪本不是写给她的词强占硬说成是写给她的,蹭借她人的光,达成烘托自己成名的目的,不是不要脸是什么?”
虽然挨了一番不留情面的谩骂,但李师师心里又惊又喜,还有几分懊恼。完全没想到自己本着抛砖引玉打算的一番话真的引起茶肆里这么大的反响,这百花茶肆一定曾经讲过那位神秘的女子,因此有人确信那几首词所表达赞美和爱慕的对象另有其人,有人确信至此,那背后的真相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这个意外所获真是让她又吃惊又喜悦,而懊恼的是,“几年前”,要是自己几年前就有思路将调查的重心放在百花茶肆就好了,不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几乎一无所获,几年前的自己也在查访,不过又在做些什么呢……
梁楚颜也惊呆了,歪头附在李师师的耳朵边,极小声地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又跟飞将军扯上关系了,飞将军不是你假扮的吗?”
李师师眉头皱起:“你忘了?我假扮的时候世上已经出现过飞将军了,不过是后来没踪迹了我才接着假扮。”
梁楚颜:“是的,我想起来了。”
李师师:“有一处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几乎不管在哪里,每次谈到那个神秘女子,都会扯出来飞将军,那会不会是那个神秘女子跟最早出现的飞将军之间真的有什么关联……”
此时说书先生用力拍了几下手中的方木,制止了熙熙攘攘成一团的听客们,说道:“看来在座各位郎君当中有人对我们茶肆了解甚详,鄙茶肆的确多年以前讲述过一位神秘至极,见首不见尾的女子,既然还有人记得这件事情,那也应当知道,当时讲这件事的说书人并非老朽。各位前来听书的官人、郎君都是百花茶肆的衣食父母,提出要听什么的要求老朽本当全力满足,毕竟说书嘛,当然就是凭着知人所不知的技能赖以维生。但大家听书也是听一新鲜乐呵,要指望着从说书人的嘴巴里,听到十成完完全全的真人真事儿,那可是得不到一点儿保证的。好了,言归正传,老朽今天要讲的是佛印和尚,还请各位稍安勿躁,听我徐徐道来。”
“话说金山寺的佛印和尚把苏大学士当成了自己的方外之交,可以说是彼此把对方当成难得的一知己了。两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日常以逗趣对方,考验对方的反应速度和知识范围为乐,久而久之,不管是子瞻先生身边的书童近侍也好,还是金山寺与佛印和尚相处颇多的小沙弥也好,竟都学会了跟他俩相似的一种机警反应。
有一回啊,苏老乘船过江去找佛印和尚,顶着大太阳走了大半天真是觉得自己又累又热,终于赶到,敲开了金山寺的门,结果出来一个小沙弥,说是禅师不在,苏老一听心里不由地气哼哼,于是既为撒火,也为逗逗这小沙弥,便故意摆出了一副傲慢的表情,问道:‘秃驴何在?’小沙弥一听,嗬,居然在我面前骂秃驴,谁知道你骂的是佛印禅师还是骂我呀,遂眼珠子转了一转,笑嘻嘻地往身后寺庙院墙外的山坡一指,‘东坡吃草’。苏老听了简直是哭笑不得,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算了,大手一挥,转身走了,又顶着热烘烘的大太阳乘船往江对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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