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话音一落,茶肆里便再次爆发出了绵延不绝的哄笑声,梁楚颜也觉得颇有趣味,捂着嘴巴乐呵呵地笑个不停,但此时坐在她身旁的李师师,却做不到像不久前一样心思全然跟着说书先生的话语游走了,她满脸微笑的外表下,是一遍遍推过来倒过去的衡量:这老先生说几年前在茶肆讲那神秘女子的人不是他,那他到底对于当年的事情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要是他真的不知道,如果能找到一个几年前恰好听过那场说书的老茶客,说不定也能够多少探听到一些什么,不过这里坐着上百人,要怎么找呢?总不能站起来大声嚷嚷“谁听过当年那场说书的请举起手”吧;话说回来,这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还有这说书先生,也得想个什么法子旁敲侧击地问问他……
李师师一边内心盘算着,一边将右手的四根手指灵活地在桌面上叩击着,发出一阵笃笃的沉闷声音。
心里有想法,但不代表李师师对此全无顾虑。
难道真的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喊问有谁听过当年关于那个神秘女子的说书吗?会不会自己这样贸然冲进所有人的注意下以后被人识别出女儿之身,更甚至被人认出自己就是矾楼的李师师?万一真的如此,那可就有点麻烦了,先不说李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处置自己,这样一来将损害自己在矾楼的声誉是无可避免的。李师师眉头紧锁,一颗心里七上八下,咚咚乱跳的心速几乎觉得旁人都能听见了。
虽然这件事情从一开始要做就知道一点也不容易,但此时此刻,还是觉得每往前走一步所遇到的困难都是过去所预估不到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如果遇到任何情况我都害怕随之而来的后果瞻前顾后,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查清楚所谓的真相,将这件事情彻底了结呢?如果我不全力以赴,我又能够依赖和托付给谁呢?我自己的事情,我尚且不敢全力以赴,我又凭什么完全将之托夫在别人的身上呢?”
在心里对自己进行了这样一番质问以后,李师师不由地鼻子发酸起来。一种委屈、哀怜、无助、自我激发的复杂情绪在她心里酝酿并发酵着,冲击得她几乎掉下泪来,很是莫名其妙地,她瞬间就获得了那么一种不知来由、不顾后果的满腔孤勇。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和防备,李师师孑然地从自己座位上站起身来,一只手撑着面前的桌子,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极其用力地发出“砰砰砰”一连的拍击声,她脸上强端着佯装自然的笑意,心里却是满溢出来的如同身至绝地一般的孤苦,口中大声喊道:“各位前来听书的官人、郎君,请听在下一言,在下家中亲眷多年曾经承蒙飞将军搭救过,一直有心报恩,可惜自那一次一面之缘以后,再不得相见,刚刚听到座中有茶友所言,这才得知飞将军竟是一位尊名称作‘诗诗’的神秘女子,不知有谁能告知在下这位‘诗诗’娘子的影踪,或者哪怕将当年在茶肆里听到的有关她的传闻事迹告知,在下定当以大礼相谢,还请有所知晓的茶友不吝相告!”
说书先生在此处间歇本无意作太长时间的停顿间隔,但确没意料到会被这个“俊俏小哥”将话题以及众人的注意带往别处,有心制止扭转,却略显迟了些。
众人一看,有的人反应过来,哦,原来站起来打听人的正是刚刚手拉手走进来的那两位极其年轻俊秀的郎君中间的一个,多数显得好奇起来。
且刚刚一番话听来又是那么诚恳,一时间茶肆里各种嘈杂的声音顿时静默下来,随即有人给出了回应。
“咳,毕竟过了这么久,现在只还记得当年百花茶肆里的确是讲过这样一位人物,可是关于她的事无巨细的各种传闻,怕是都记不清了哟。毕竟喝茶听书也就是图一消遣乐呵,趣事儿那么多,谁又能样样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就是,再说这种茶楼茶肆里讲的都是一些好玩的传言事迹,就算是想到了一点什么告诉你,恐怕对你寻找这位飞将军的踪迹也没什么帮助呀。”
“这位小哥说自己是为了报恩,可我看你穿着很是体面,我好奇你家里是碰到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得到了飞将军的救助?据我所知,飞将军一向是救苦救难之人,最是不喜跟富贵门第有什么来往的。”
这个质疑发出来以后,原本此起彼伏的回应便有重归寂静之势,李师师只好清清嗓子,以低沉的声音对答道:“各位有所不知,在下家中乃是几代经商,当年在下的叔父从北京大名府附近在前往东京的途中,在一处荒郊野迹路遇贼人劫掠,不仅被抢去了所携的全部财物,还险些丢失性命,恰巧被飞将军遇到,于是出手赶走贼人,并把我叔父带至就近一处客栈,找来他人救治。这救命之恩,在下全家人人不能忘记。这些年,在下与家中族人多方尝试寻找飞将军的踪迹,皆无所获,因此只要是有她的消息,不管能不能找到,在下都很希望能听闻且试之。”
比起片刻之前还瞻前顾后心如擂鼓、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站出来以最笨拙的方式尝试问询有关神秘女子的消息,此刻的对答入流是李师师自己也感到出乎意料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总是这样,一旦决定豁出去了、过了自己心里破釜沉舟的那道坎,她以为的慌乱和失措反而都不会出现,在那一瞬间她好像变得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坐在旁边的梁楚颜此刻也是同样的感觉,她两只细长的手指捏着瓜子刚送进嘴巴里都忘了嗑下去,就那么保持着一个捏着一颗瓜子抵在唇畔的动作,瞪大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李师师,她心里出现了一阵子混淆的迷惑,不知道身旁坐着的已经变成了一个被飞将军搭救过其叔父的陌生人呢,还是李师师就是有一个叔父,就是有过这么一段真实的过往,是自己没听说罢了。
一个声音豪爽地喊道:“好,既如此说,我便也不要你什么谢礼,待会儿听完了今天的说书,我便在一楼的中厅里等你,把我所能想起来的全部告诉你。”
李师师正要开口致谢,忽然察觉到在她视线相对的方向,一张阴沉的面孔上两道冷冷的目前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眨眨眼睛再往那个方向仔细辨认过去,那人却已将头低下去,并往前探着身子与他人的身影交叠,什么也无法看见了。
最后一段说书刚一结束,其他人还沉浸在说书先生风趣的言谈中抚掌大笑着,李师师哗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匆忙说道:“楚颜,待会儿兵分两路,你替我到中厅找到那个答应要在那里等我的人,要是他不急着走,你便先与他说两句话,留他稍微等我一会儿,若是他想要赶紧说完后离开,你便仔细听他都还记得些什么,我决定去追说书先生,总觉得他会更加知晓。稍后我与你在中厅汇合。”
梁楚颜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的,你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小心点,别急,我在中厅等你。”
李师师眼看着说书先生离开他身前的大方桌,走到中厅正中间的空旷处向三层满座茶客俯首行礼致谢,她也顾不得其他茶客们的鼓掌叫好声,抢先冲出阁间,三步作两步冲下楼梯,往说书先生迈步离开中厅的身影直奔过去。
梁楚颜则夹在散场的茶客们中间一起缓慢地下了楼,走到中厅东张西望起来,果真看到有三五个衣着不凡的青年纨绔放荡不羁地并排站在一起,目光碰触的瞬间,那几个青年男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便冲着梁楚颜高声喊道:“喂,那个小哥,是你想要寻人,不管关于飞将军的什么消息都想打听吗?”
梁楚颜故意哑着声音答道:“对对对,不过真正想要报答恩人的是跟我一起来的那位兄弟,他追说书先生去了,留我在这里等着几位,要是不急着走的话能否稍等片刻,等我那位兄弟过来,他再亲自向几位请教,也好表达他的感谢。”
那几个子弟当中的一个说道:“可是我们还想赶紧去吃饭呢,都跟馆子交代好上菜的时辰了,这听了大半天儿书,一想到那些东坡这个东坡那个的,就更加饿得不行了。”
另一个接话道:“就是,你不是说你们是兄弟吗,反正我能想起来的也不多,干脆跟你说了就得了,你再转述给他不也一样的吗,没必要为这么一件小事让我们几个在这里白白等着。”
话一说完,几个人又互相看了一下,便一起向梁楚颜站立的地方前后走了过来。
梁楚颜便说道:“那我可怎么感谢几位郎君才好呢。”
为首的一个说道:“哎,这就谈不上了,我不要你的什么感谢,小可并不缺少你感谢我的什么,不过是告诉你几句茶楼里听来的段子,那里就至于要你感谢了。”
这时梁楚颜一眼瞥见李师师正从斜对面的远处大踏步走过来,心里一喜便忘记了掩饰声音,“太好了,她这便来了,你们正好可以直接跟她说了。”
几个人里有一两个立时察觉到了梁楚颜的声音酷肖女子,一个笑着开口调侃道:“这位小哥,我本来就看你长相不似男子,再听你这说一句,我真正要怀疑你是女子装扮了。”
梁楚颜脸一红,正不知要找些什么话来遮掩,忽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李师师已经走到距离这几个人尚余七八步时,从不远处的角落里猝不及防地飞奔出来一个满脸阴翳的中年男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来,而李师师心里只想着近在眼前的几个人,以为他会飞速地与自己擦身而过去往别处,没想到他却在李师师毫无防备之下在近身的一刹那伸手拽掉了她头上的男士幞头帽。
顷刻之间,李师师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在失去了帽子的拢束下尽数飘飘扬扬地垂坠下来,这一幕,不仅令梁楚颜震惊慌乱得说不出话来,站在她旁边的几个青年子弟也是个个瞪圆了眼睛张大嘴巴,个个犹如一副吓傻了的模样。
李师师叹口气,心想这下完了。她不得不停驻在原地,双手捂脸,心中一时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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